手中的那一碗醪糟蛋已经冷透,胡顺也不知道带对女儿说些什么,只反反复复地重复着一句话:“莹儿,你还是吃点东西吧,再不吃,可要饿出好歹来。我知道你不肯去跟人家做妾,可是爹这也是没有法子啊!”
    说到这里,胡顺长叹一声:“你是爹爹的心头肉,若是以前自然不肯让你吃半点亏。可爹爹如今是碰到翻不过去的坎了,实话对你说吧。咱们胡家表面上看起来是日进斗金,生意也做得大,每年怎么着也有一千多两银子入项。可这一千多两银子中还得送出去一大半,真正落到手头的也没几个。”
    “你从小就没有过问过家里的生意,自然不回知道要赚着一千多两银子,光本钱就得投进去上万。我若是有一万两,又怎么可能开这个货栈,享福还来不及呢!其实,这些本钱都是几家商户凑的股本。”
    “上回爹也是糊涂,以为这个官职丢定了,为了逃命,将所有的货物全折本抛了出去。到现在,不但以前的本钱却陪个精光,反欠了人家五千多两,就算把宅子和货栈变卖了,也填不上这个窟窿。可谁曾想,苏木竟然……竟然助爹平安度过了这个难关。”
    听到苏木的名字,床上的胡莹微微动了动。
    胡顺继续叹息:“爹要强好胜了一辈子,将这张脸看得比天还大。这次破产,如果给我三五年时间,凭爹的本事,没准也就赚回来了。可是……可是,爹爹马上就要被债主逼上门来了,真闹开去,我这张脸往什么地方搁。这个之所以答应苏瑞声,让你给他做小妾。实在是,实在是那苏三爷不知道怎么的从货栈最大那个股东手头将股本全买了去。说是,只要你过苏家去,就不来催逼。”
    胡莹依旧闭着眼睛,声音冰冷绝望:“在爹爹心目中面子比女儿还重要吗,难道你真的要将我往那个虎狼窝里送?爹爹……你好狠的心肠啊!”
    “怎么变成爹爹的不是了?”胡顺有些不解:“莹儿,咱们军户家的女儿身份本就低贱,根本许不了好人家。像苏家那种书香门第,也只能给人做妾。说句实在话,爹爹觉得这桩婚事不错,总强似把你嫁去一个破落户的好。”
    胡顺这话说得有几分道理,其实,明朝军户地位之低后世之人是根本没办法理解。明朝实行严格的户籍制度,将百姓分为士、农户、匠户、军户、医户、贱户等不同的阶级,还必须世袭,不等随意改籍。也就是说,你若是军户,你的子子孙孙就只能做军户。
    平日里在地里替军官种地,每年还得服劳役,遇到战争时期,还得自备军械上阵杀敌。且不能经商,不能科举。
    从政治地位上来,胡百户这样的军户军官甚至还比不上一个普通百姓。
    因此,如果不是有苏木的因素。胡小姐的正常人生轨迹应是嫁给一个普通军户子弟,或者给大户人家做小妾。
    胡顺也不觉得自己这么做有什么不对,但一看到女儿不惜以绝食一死明志,他却有些手足无措。
    胡莹听父亲这么说,心中悲叹一声,在不说话。饿了三天,她身上已经软得没有半点力气,只想就此死去,远离这催心催肝的痛苦:小祖宗,自从我那次提起勇气去寻你,内心中,我胡莹已经把自己当成你的人了,又怎么可能给人做妾。只能……只能以一死,表明我的清白。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间外面响起了一串轰隆的脚步声,大个子的声音显得很是急切:“叔,大小姐,有个事!”
    胡顺心中一惊:难道是债主逼上门来了?
    忙将碗放在床头柜上,问:“什么事?”
    因为有些紧张,手一颤,冰冷的醪糟荡出来,淋了他一手。
    胡进学喘着粗气:“韶先生正在收拾东西,说是要离开胡家学馆,叔,韶先生这一走,咱们去什么地方读书啊?”
    胡顺一呆,家里破落成这样,自然是开不出半点学废,韶先生要走,他也没理由阻拦。可是,家中的子弟才开始发蒙识字,若是半途而废……如大个子,都十七八岁了,再耽误上几年,也没办法在读书上进了。
    不行,无论如何得让韶先生留下,砸锅卖铁也得把学费凑够。自己虽然保住了百户军官的职位,可却已经将同僚得罪干净,这胡家眼见这是不成了。若子弟们在不读点书,学回做人处世的道理,胡家在没有翻身的机会。
    胡顺:“你立即去同韶先生说,胡顺马上去见他,请他稍等片刻。”
    “是。”胡进学却没有动。
    “怎么,还不去?”胡顺心情恶劣,声音大起来。
    胡进学讷讷几声:“叔,今天是府试发榜的日子。“
    “那又怎么样,关你什么事?”胡顺不客气地呵斥道。
    大个子大声道:“叔叔,苏木得了头名,一千三百多个童生,他得了头名啦!”
    声音震屋顶一群麻雀同时飞起。
    “啊,头名!”胡顺心中一凛,大叫:“快快快,我要去见韶先生。”
    苏木也不过是在学堂里读了一个月书,竟然就拿了第一。
    “丝,这个韶先生果然厉害啊,不行,这次怎么着也得把他留下。”
    胡顺倒没有想其他,回头道:“莹儿,爹去劝韶先生,你乖乖儿的呀!”
    可就在这个时候,胡百户发现女儿已经坐在床上,面上带着痴痴的笑:“爹爹,你想不到吧,头名,这就是你为女儿选的上门女婿。子乔能得第一,将来也能得秀才甚至举人,爹爹你还想着要一个有功名读书人倒插门吗?”
    胡百户心中顿时相被匕首刺了一般,疼不可忍,半天,才明白,女儿之所以不吃不喝,那是记挂着苏木啊:“女儿,爹知道你记挂那小子。可人家现在是什么人物,别说入赘。就算明媒正娶,人家不会去挑一个大家闺秀吗。忘记他吧!”
    退了几步,又一咬牙,大步朝外走了出去。
    他为人心高气傲,知道自己和苏木的矛盾已经不可调和。再说,他也放不下脸去向苏木赔罪。
    而且,就算没有这事,苏木也不可能娶一个军户。
    按照大明朝律,军户的女儿将来生了儿子,也只能做军户,除非有兵部尚书特批,才能脱籍。
    无论怎么看,如今前途无量的苏木也不可能出此下策。
    一个小小的百户军官,或者说,就算苏木将来得了功名,也没办法走通兵部尚书的门子。
    明朝的六部尚书一般都由内阁阁臣兼任,在普通人眼中,部堂和阁相高入云端,高不可攀啊!
    坐在床上笑了半天,一个高大妇人走了过来,用手摸了摸胡莹的额头:“女儿,这就是咱们军户的命啊!”
    “娘,女儿,女儿没力气再活下去了!”胡莹扑进母亲的怀里大声哭起来。
    胡母抱住女儿,泪水也涌了出来:“没什么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娘俩哭了半天,胡母正要再劝女儿吃东西,突然间,外面一阵喧闹,有不少人在大喊:“胡百户,胡老爷出来!”
    “胡顺,你给我出来!”
    胡进学一脸慌乱和愤怒地跑过来:“婶,小姐,大事不好了,外面来了好多人,都是咱们货栈的债主,说是要让我们还钱,否则就拆店。还有,还有……”
    胡母:“有话直说,还有什么?”
    胡进学一脸的恼怒:“还有那苏瑞声也来了,还带来了花轿和欠条。说是,要么还钱退股,要么今天就接大小姐过门。”
    “老爷呢?”
    “和韶先生在一起。”
    “快去叫他。”
    胡母回头一看,胡莹一脸煞白,目光中竟然带着一丝决绝。
    胡母悲叫一声:“莹儿,你可不要寻糊涂事啊?”
    胡莹突然笑了:“放心好了,没事的。娘,我饿了,你喂我两口吃食。不用去热,我等不及。”
    “莹儿……”胡母将一勺蛋花喂了过去。
    胡莹大口地吃着,手却悄悄伸到被窝中,放在刀柄上。
    里面藏着一口尺余长的短倭刀,又叫胁差,正是货栈中的货物。
    这玩意儿的用处是切腹自杀,传到中国来后,大多当护身的短兵器使用。
    此时的日本正处于战乱时期,不断有失去领地的浪人武士流窜到中国东南沿海,在海上做海商,或者干脆抢劫商旅。而日本的兵器制作精良,是销量最大的商品。
    她以前试过,这刀断金切玉,锋利异常。
    等下若是暴起出手,定然能将苏瑞声那猥琐卑鄙的狗东西的脑袋割下来。
    到时候,我胡莹大不了赔他一条命,无论如何,得替苏木这该死的小祖宗守住干净的身子。
    吃光一碗醪糟蛋,胡莹等母亲下去洗碗,藏了胁差,悄悄地走到前厅,躲在旁边一间小屋里,从木板壁的缝隙中看出去。
    外面好多人,叫叫嚷嚷地坐了一屋子。
    大厅堂里的货物和柜台早已经搬空,地方却显得大。
    所有的人都是一脸的急噪,纷纷喊着:“胡顺出来。”
    “胡老爷,胡老爷,你也别躲着呀。别人怕你是军官,可我却不畏惧。实在不成,咱们公堂上见,看知县大老爷帮你还是帮我。”
    同时,远远地有唢呐声一声声从大门外传来,显然是苏瑞声带来迎亲的队伍。
    而苏瑞声也不急,好整以暇地坐在一张大椅子上,手中端着一杯茶,眉宇间全是得意。
    胡莹的目光落到他脖子上那根突突跳动的大动脉上面,手指节在刀柄上捏得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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