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文章这种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风格。
    所谓文如其人。
    苏木这人沉静庸懒,文章的风格自在随性,虽然有意约束自己严格地按照格式走,文字也故意写得老成,可在细节上依旧有很多灵光一闪的东西。
    至于韶先生,则是一味深沉稳重,有的时候甚至失之呆板。
    文章这种东西各花入各眼,一百个读者有一百个哈姆雷特。一篇有水准的文章出来,爱的人爱到要死,不喜欢的则是多看一眼都嫌心烦。
    如果这个柳知府恰好不喜欢这种味道的时文呢?
    还有,韶老夫子虽说是保定府有名的宿儒,又是县学教谕。
    但中了举人之后,就没有再进一步夺得两榜进士。而中进士,做官则是读书人的最高理想。老夫子肯定也不会免俗。之所以以前中不了,肯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又或许他的文章中有重大缺陷。
    如果这样,换到以前,过府试是不难。
    可我今天必须拿第一啊!
    一想到这里,苏木内心中又不塌实起来。
    正惶惑中,柳知府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突然从苏木的几上拿起毛笔,看了看,又看了他的砚台一眼,一笑:“干了,磨墨。”
    “磨墨……”苏木一头的雾水,弄不明白这个柳大人究竟想干什么。
    只能硬着头皮给砚台加了点水,霍霍地磨了起来。
    须臾,一池黑得发亮的墨汁在砚台里轻轻荡漾。
    柳知府蘸了墨汁,在苏木的卷子上一圈一点,算是认可了苏木的卷子。
    这两题乃是韶泰是手笔,而韶泰和柳知府又同是道学先生,系出同门。只感觉这两篇八股时文一字一句无不说到自己心坎中去了。顿时胸怀大敞,这个苏子乔啊,虽然写文章慢得让人心急,却写得极为精到。所谓好事不在忙上,慢工出细活,恰好说明此子心性沉稳,他若不中,还如何服人?
    见柳知在自己卷子上一圈一点,苏木自然知道这是老师取了自己。童子试前两关,如果主考觉得考生的卷子还成,可以当场录取。
    苏木心中一喜,却又想起另外一事,忍不住问:“府台大老爷这是取了苏木吗,第几名?”
    不是第一,就是失败,由不得他不关心。
    柳知府听苏木这么问,心中不快,这小子也太不懂得规矩了。
    面色一沉,也不理睬,径直回到主座。
    旁边一个文吏笑道:“苏木,府台既然点了你,又有不得第一就落榜的话在先,自然是点你为今科头名,还不快上前拜谢老大人?”
    苏木欢喜地跳起来,走到柳知府面前,拜道:“多谢恩师。”
    按照士林规矩,柳知府点了自己,以后就算是他的老师。
    等以后苏木参加院试、乡试,如果依旧上榜,又得多两个座师。而等他将来入仕,这种师生关系将是他的政治同盟,还必然会伴随一生,这就是明朝政治的特点。以门生座师,同窗同学为纽带,结成一张庞大的关系网。
    不同的关系网相互交错连接,就构成了明朝的文官系统。
    这个系统把持舆论,掌握国政,是这个世界的高屋建瓴。
    至于会试和殿试,这两关一旦过了,可以直接授官的。国之重器,自然不肯轻易予人。所以,这两场考试名义上的主考官是皇帝。也因为这样,两榜进士又被称之为天子门生。
    柳知府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伸手将苏木从地上扶起来,叫他回座位等着开闸放牌。
    苏木这两篇文章做得不错,柳知府非常满意。当然,他也知道这其中未必没有自己个人喜好的因素。
    就苏木所表现出来的水准看,苏子乔将来中个举人还是有可能的。至于进士,七分天意,三分人事,谁说得清楚?
    好不容易等到考试结束,天边的夕阳染红了天边。
    站在贡院大门口,回头看去,整个学政衙门沐浴在这一片玫瑰红之中,有一群鸽子联翩升高,消失在东方苍茫暮色中。
    苏木是最后一批交卷的考生,出了贡院,外面也没几个人,小广场空旷得可怕。
    回忆起整整一天的考试,苏木心中感慨:速度啊速度,我做题的速度还真是慢啊!不过,如今的我再也失败不起,没一关都是最后的决战,只要在等上几个月,中了秀才,中了举人,一切却又不同。到那个时候,人生才会是另外一番光景。
    收拾好心情,正要回家,却看到远处的台阶下跪着一条小小的身影。
    因为逆光,也看不清楚,可那身子却是如此地熟悉。
    苏木手搭凉棚,心中却是一震,不是小蝶又是谁。
    他走到小蝶身边,低头看去,却见这小丫头正微闭双目,口中轻轻念叨,好象是在念这一段经文。
    她是在为我祈祷啊!
    苏木鼻子中有热热的液体涌动,拉了小蝶一把:“小蝶,你一直等在这里啊?”
    小蝶没有动,身体硬得像是一根木棍。她抬头用疲惫的目光看着苏木:“少爷,你考完了?”
    “考完了。”
    “考得怎么样,得了第……第几……”实际上这话问得毫无必要,不得第一就要名落孙山。
    苏木:“应该是中了第一,主考大人当场点的。”
    “总算是得了第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小蝶身体软了下去。
    “结束了,在过一个多月就是院试,那一场才要紧。走,回家去吧。”
    “少爷,我腿麻了,跪了一整日,走不动。”
    “傻子,竟然跪了一天。”苏木声音哽咽,双手用力,半是扶半是抱。
    二人就这么艰难地朝前走着。
    好半天,也不知道走了多长路,小蝶突然“哇!”一声哭起来。
    “怎么了?”
    没人回答。
    “小蝶,你究竟怎么了?”
    “饿了,少爷,我饿了!”泪水一点一点落到苏木手背上,热得烫人。
    “别哭,咱们不回家了,找个地方大吃一顿!”说着说着,苏木的眼泪也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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