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县试的有两到题,都取自《论语》。
    一题是:为人谋而不忠乎。
    另外一题更简单:诲女知之乎。
    都是小题。
    所谓小题,就是将四书中的某一句截上下句,让意思变得不完整。
    比如第一题的原句是:“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第二题的原句是:“由,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这两道题目中,三省其身,是个人都听过。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更是千古名句。也是两题的题眼。
    可考官却偏偏将其中大家都知道的半句给截去了,剩下的半句,你若不是对儒家经典达到一定的熟悉程度,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着手。
    但若是知道了,依照句子的意思,按照八股格式论述一遍即可。论述文,别说对苏木,恐怕在座的考生中只要学过几年作文,也能轻易写他几百字。况且,八股文每一段该写什么,甚至用什么词都有一定之规。比如承题的开头就要用一个“盖”字。
    童子试,说到底就是考童生死记硬背的功夫,和最基础的分析思维能力。
    苏木拿到题目之后,不觉摇头,固定的格式,固定的写作套路,连中心思想也被题目限定了,这文章作起来也有够无聊的。
    略一思索,就将这两题的作法想得透彻。
    为了保险,就拿起草稿纸,也不管字迹是否工整,用草书刷刷地写了起来。
    古代科举除了发卷子之外,另外还有几张草稿,上面盖着县衙的大印。
    严格来说,古代读书人参加的考试并不多。童子试三场,三年考两次。至于后面的乡试、会试和殿试,三年一届,根本不能同现代人相比。
    一个现代学生,从上初中起,单元测验、半期考试、期末考试、毕业考试、升学考试。到高中时,六七门功课,可以说每周必考,早就磨练成人精了。
    若说起考试经验,苏木在这个时代可谓是独一份儿的。
    当下也不敢大意,先将两题目的大纲和段落大意逐一拟好。
    等一切弄好,满意地看了草稿一眼,天光已经大亮。
    再看其他五十多个考生,都已经提起笔飞快地写着卷子。今天的题目不难,看他们的表情,好象都很轻松的样子,有的人甚至摇头晃脑眯着眼睛用得意的表情默颂着自己的卷子。
    苏木也不急噪,又检查了一遍,这才开始正式写稿。
    卷子不用做得太快,能够拿到高分才是王道。
    况且,这场考试有一天时间挥霍。两道题目加一起也不过两千字不到,不用着急。
    不过,俗话说:看人挑水不吃力,自己挑水压弯腰。在大学当助理讲师的时候,苏木成天接触古代典籍,穿越到明朝之后继承了那个同名同姓读书人的记忆,四书五经也背得溜熟。可用古文写作还是第一次,却不如他先前想象的那么简单。
    第一题的破题和承题还简单,可等到开始起股时,苏木就感觉到其中的难度。
    习惯了用现代汉语写作,无论是用词造句,还是行文都已经形成了习惯。而古文又是一种高度凝练的写作方式,要在几百字的篇幅中将意思说尽。
    这其中还有不少约定俗成的典故,错一处,这张卷子就白写了。
    只写了一百多个字,苏木脑袋里就乱成一团,背心也出了一层毛毛汗。
    心中也一阵一阵没由来的烦躁,苏木几乎忍不住要将笔一扔,就这么交卷离场:妈的,我本就不想在科举这条路上一条道走到黑,干嘛要来吃这个苦头。可是,若就这么离开,我本就有呆傻的名声,岂不白白惹人耻笑。而且,先前我有当着苏家那么多人的面放出大话来,如今却沉沙折戟铩羽而归,以后还怎么做人。
    古代社会相比起瞬息万变的现代世界而言是很封闭的,对人的名声和品行有严格要求。一个人若是名声坏了,根本就没办法在世上生存。
    想到这里,苏木一咬牙,收摄起心神,又慢慢地写了起来。
    第一篇题目总共八百来字,等到写完,就花了一个上午,其中还反复修改了好几遍,确定没有任何纰漏,这才深吸了一口气,活动了一下已经变得酸软的的手腕,抬起头来。
    这个时候,已经有十几个考生交了卷子出场。
    古代科举一开考就要锁门,要等到考试结束才能出去。
    县试和府试不严格,可以提前交卷,可以在规定时间才放已经写好卷子的考生出场,叫着:放牌。
    大约每两个时辰一次。
    也不知道他们作得如何。估计怎么着也比我这个半吊子写得好,哎,我还是小看古人了。
    罢,权当是练兵好了,尽力而为吧!
    心态一放正,脑袋也慢慢清晰起来。
    肚子里咕咚一声,饿得厉害,已经到了午饭时间,考场又不提供膳食,只能强自忍了。
    其实苏木先前的一举一动早已经落到知县的眼里,自从读了他的七言诗之后,赵知县就大觉振奋。这诗作得那是真的好,就算是放在当世一流的诗词高手中,也能稳稳地排在前列。如果这么一个小才子出自自己门下,对他这个座师来说也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情。
    不过,看苏木答题的模样好象写得很不顺,一张稿子反复修改,上面全是污迹不说,连手上也粘了不少墨迹。
    赵知县叹息一声,心道:我还是对此子期望过高了,看他年纪二十出头了吧,既然如此大才,以前又为什么连县试这关也没过?诗词好手未必就能做得一手好八股,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一桩强了,另外一桩也就短了,这也是一件很无奈的事情。
    至于刚才离场那十来个考生的卷子,赵知县大约看了一下,都很一般。实际上,童子试本是初级考试,要想看到让人眼睛一亮的文章很不容易。
    中午的时间一晃眼就过去了,同考场里的考生一样,赵知县也没有用午饭。科举乃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县试也不例外,至少表面上如此。
    又看了苏木一眼,他还是在草稿上胡乱地涂抹着,将几页稿子糟蹋得不成模样。
    到这个时候,赵知县对苏木已经没有了期待。
    初春的天,尤其是北方,亮得早也黑得早。
    大约到了后世时间下午四到五点之间,天色就有些混沌。
    县衙大堂采光又不好,更是阴暗。
    有衙役点了灯笼,又添了几盏蜡烛,不觉中,考试已经进行了一天。
    再看考场中,五十多个考生绝大多数已经交卷出场。只剩三人,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一个五十出头的老头,剩下一个就是苏木。
    那小孩子大约已经放弃了,又不晓事,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五十岁老头则红了眼睛,一脸伤心欲绝的模样,叫赵知县看得心中不忍。心道:都五十岁了还来参加县试,估计是真不能读书。实在不成,等下看他文章但凡有一丝一毫亮点,就取了吧!
    至于苏木,赵知县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将他给忘记了。
    正在这个时候,下面突然响起一声略带腼腆的声音:县尊老大人,可否给我点水,砚台干了。
    赵知县抬头看过去,说话的正是苏木,他指了指已经彻底干掉的砚台,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原来,苏木先前因为打草稿写了太多字,墨汁也不够用了。
    赵知县看到他写得密不透风的稿子,心中一乐:这小子竟然写了这么多了啊!
    闲着无聊,索性拿了水走到他面前给砚台续了水,安慰苏木道:不用急,还有半个时辰才交卷。
    “多谢老父母。”知县是父母官,百姓称之为老父母或者父母大人。
    直起身体,只一瞬间,苏木面上带着一股满满的自信,一双浓黑的眉毛如刀子一般扬起:“让县尊久等了。”就挽起袖子霍霍地磨起了墨来。
    等到磨好,就满满地粘了一管墨提起笔来开始誊录。
    辛苦了一整天,字斟句酌,数易其稿,到现在终于弄妥。
    心中没由来地一阵畅快,这就是创作的乐趣了,同科举,同功利心已经全然没有任何关系。
    此刻的苏木已经沉浸在一种玄奥的境界之中,犹如佛家所言的大欢喜。
    对,就是欢喜,喜悦,愉悦。
    ……
    刚誊录完第一行字,赵知县就感觉眼前一亮,只觉得这字好得已经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了。
    依旧是科举场上常见的三馆体,一字一字,一丝不苟,如同精美的雕版印刷。所谓三馆,是昭文馆、史馆、集贤院,这个称呼来自唐朝,是宰相视事之地。
    而科举为了防止字迹潦草,让考官看错,大多使用标准的小楷。古代读书人都科举入仕为人生目标,宰相是文官之首。因此,这种楷书又叫三馆体。到清朝时,则叫着馆阁体。馆是三馆,阁是内阁。
    可同一般人的字不同,字与字之间却带着一种难言的韵律,就好象有了灵性,要活过来一样。
    赵知县本是两榜进士出身,以前参加进士科的时候,也在馆阁体上下过功夫。
    这种字是专为对付科举使用的,对艺术上也没有什么要求,只需工整。因为院试以上的考卷都需要有人专门誊录。若用其他字体,誊录一旦出错,问题就大了。
    后世书法家对馆阁体这种字评价不高,都觉得这玩意儿纯粹就是一种工具,毫无艺术性可言。不过,苏木却觉得馆阁体还是不错的,虽然呆板,可工整到极处却也是一种美。他本就擅长书法,在这上面也下过二十来年苦功夫,写出来的字自然漂亮。
    方寸桎梏之中腾挪转圜,从心所欲而不逾矩,正是儒家君子大道。
    赵知县一看,心中就赞了一声:好一个苏木,这字写得真好。身、言、书、判,身、言、书这三关已经过了,只不知道行政能力如何?
    可转念一想,却忍不住失笑:不过是一场童子试,我怎么拿朝廷取士的进士科来看问题,或许这苏木身上确实有某种超异之处吧。单就这字而言,只要文章还算马虎,县试自然过得。
    誊录起来倒是快,不片刻就写完了。
    赵知县心中期待,索性接过卷子看了起来。一看,心中又是一惊:这苏木的文章果然是好,条理清晰,让人挑不出丝毫的错来。这样的文字,若不是看到人,还真以为乃是一个老学究的手笔。看来这个苏木虽然作题慢得让人懊恼,却是一个稳重之人。这一科,多是稚子孩童,难得有这张老辣的卷子,倒不枉主持一场。
    这一喜,面上的笑容就掩饰不住,提起笔在卷子上一圈一点,算是当场录取了。
    苏木见此情形,松了一口气,他原先以为县试也就相当于后世的中考,却不想古文写作如此之难。
    他也是在草稿上写了一天,这才找到了点文言文写作的感觉,若想如古人那里提笔就来,还需要长期大量的训练。
    不过,中了就好。
    一整天水米未进,饿得实在顶不住,忙拜谢了赵知县赶回家去。
    苏家的考生们都还在,苏三爷特意置办了一座酒席犒劳子弟,宴会设在花厅。
    苏木回自己小院时正好路过那里,只见苏瑞声和一群考生正站在院子里说话。作为苏家年轻一代的佼佼者,他今天代替父亲主持这场酒宴。
    “哟,堂兄回来了,考的如何,缘何耽搁了一整天的光景?”苏瑞声嘲讽地一笑:“想当初愚弟参加县试的时候可以第一个交卷,知县老大人当场就取了我。这一期我苏家子弟交卷都早,估计也能中上几个。看堂兄的模样,这场考得艰难,不过不要紧,反正你是个呆子,就算中不了,也是预料之中,也不知道明年还去不去献丑?呵呵,早晨时,谁大言不惭说势在必中的?”
    其他苏家子弟也都哈哈大笑起来。
    苏木饿得厉害,也没力气同这群族弟们喷口水,淡淡一笑:“等放榜之后就知道了。”
    说完,一拱手径直走了。
    看到苏木从容的表情,苏瑞声心中突然有些不安。良久,才哼了一声:“还硬撑,面子是别人给的,脸可是自己丢的。”
    小蝶已经做好了饭,见苏木回来,忙问:“少爷,可饿了吗,题目难吗,考得怎么样?”
    苏木:“一口气问了三个问题,等我喘口气再回答。”
    忙喝了一口水:“饿了,题目不难,考得好。”
    “什么叫考得好?”小蝶紧张起来。
    “大概就中了吧。”
    “什么叫大概?”
    “还有三天就放榜,要等榜文出来后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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