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不但苏木丈而金刚摸不着头脑,连那礼房师爷也是一呆:“韶先生此言何意?”
    这个韶先生举止从容得体,身上隐约带着一股儒雅之气,而县衙的师爷本就是秀才出身,连他对韶先生都如此客气。
    显然,这是个有身份的人物。
    韶先生着瞟了苏木一样,面色带着一丝厌烦,转头道:“高师爷刚入县尊的幕席不过数月,大约还不知道此子是谁。”
    高师爷:“怎么说?”
    韶先生:“这个苏木在清苑县的名气可不小啊,此人自娘胎里就带了病,好一阵痴一阵,是个呆子。科举本是为国举贤,高师爷将一个呆子放进考场去,若他在科举场中犯了病,扰乱秩序,谁担待得起这个责任?”
    说到这里,他严肃起来。
    高师爷一脸迷茫:“不对啊,我看这个苏木目光清澈,举止得体,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呆子。”
    韶先生冷笑:“高师爷若是不信,大可上街去访访,一问不就清楚了。如今,苏木不但在清苑名气不小,只怕已经响彻整个保定城了。今日上午士子们不是办了个诗会吗,本来,有两个秀才发了请贴给老夫的。恰逢县试报名的日子,老夫不克成行。可诗会中的桩桩件件,却早有人报了过来。这个苏木也在场上,却是一个字也写不出来。诗词应酬本是游戏,只要略通诗书,胡乱写上几句也不是什么难事。此人竟交了白卷,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他大约是觉得苏木在诗会上的表现实在可笑,连比带画地将其中情形当着苏木的面说了一便,最后嘲讽地一笑:“这个苏木,作不出诗来,居然想着抄一首李太白的诗句蒙混过关,正当天下读书人都瞎了眼睛,识不得李清莲的七言绝句?”
    听到这话,高师爷意识到其中的厉害,若真将一个呆子放进考场,出了事,自己可要倒大霉。
    就上下盯着苏木看,又好气又好笑。
    苏木被那个韶先生一口一个呆子数落得恼火,他今天本是来见县尊办事的。因为急着进县衙,谎称报名参加县试,被莫名其妙带到这里。本来,对于县试他是一点兴趣也没有,可被人这么指着鼻子骂,若不将场面找回来,岂不坐实了自己是个傻子的名声。
    “你又是什么人,凭什么不许我报名?”苏木淡淡地看了那个韶先生一眼,反问。
    “老夫什么人,需要同你说吗?”韶先生一脸的傲气。
    “苏木不可,这位可是本县县学教谕韶泰韶教谕,掌管本县文教。别说你是个没功名的童子,就算是秀才,也归他管。”
    韶先生一挥袖子:“苏木,还不速速退下!”
    苏木突然笑起来:“韶先生今日不许我报名,苏木还偏偏要参加这次县试。苏木祖上三代都是读书人,先父还有举人功名在身,身家清白,怎么就不能参考了?”
    韶先生见苏木反驳,面带不虞美,冷冷道:“你是个呆子,科举考场是何等神圣的地方,自然不能放你进去,怎么,这个道理可充分?”
    苏木实在是忍无可忍了,亢声道:“所谓呆子一说不过是世人以讹传讹,先生以前并不认识苏木,怎么人云亦云了?”
    “你交白卷难道还不能说明这一点,连一首律诗都作不出来,真上了正规考场,碰到试帖诗,岂不更加束手无策?”韶先生面上青气闪烁,已经动了真火。
    “不过是一首以柳和离情为题的律诗而已,又有何难。诗词本是小道,非不能,不屑为之。”
    二人这一通争吵,不但高师爷眉头大皱,就连候在外面的衙役也是战战兢兢,不敢责声。
    韶先生猛地一拍桌子,长笑一声:“你不但是个呆子,还是个疯子。诗词小道,不屑为之,好生狂妄。今日到了这里,却不能就这么放你出去。既然你说出这种大话,本教谕就命你在一柱香之内作出一首诗来,否则,定然将你拿下,治你扰乱公务之罪!”
    县学教谕虽然不算是朝廷命官,可也要是有举人功名的读书人才能作得。又需管束全县的庠生和秀才,学养和才华都需上乘,如此才能服众。
    韶先生在清苑县士林威望极高,又掌管了这么多年文教,身上自然而然带着一股威势,这一发怒,更是声色俱厉。
    苏木心中却不害怕,老实说,在导师手下被耳提面命了十多年,他早被严师给训得皮了。见这韶先生神色如此凌厉,不但不惧,反没由来地想起了自己的老师。
    他心中也是无奈,上午才参加了一场诗会,现在又被人逼着作诗。只不过上午作诗做不出来最多被人嘲笑,现在若是还交白卷,只怕要吃官司。
    听到韶先生的这话,苏木低头沉思。以柳和离情为体作起来倒也容易,可唐诗宋诗又不能用,明诗他又不熟,一时间倒是想不出法子来。
    难道今天是我的霉运日?
    苏木无语问苍天,只觉得手下的笔若有千斤,怎么也落不下去。
    良久,韶先生鼻子里哼了一声:“果然是个蠢材,高师爷,这下你该信了吧?”
    老实说,高师爷对苏木的第一印象不错,这少年身高臂长,举止得体,颇有股从容淡定的君子之风。
    见他如此窘迫,心中有些难过,柔声道:“苏木,人有贤有愚,有的人天生就不能读书写作,你也不必强求。韶先生为人是苛刻了些,但心肠却是好的。你若真作不出来,不若向先生赔个罪。韶先生乃是正直君子,想必不会为难于你。”
    听高师爷替苏木求情,韶先生才道:“罢了,你这蠢才若真作不出来,就不要出丑了,回去吧。”
    这个时候,苏木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抬起头来:“韶……韶先生,在下……晚生勉强得了几句,就怕入不得你的法眼,不敢写出来。其实,我是能作诗的……如果……如果你真要看,我就写下来……好不好……”
    给他台阶,他居然不下,高师爷这下也恼了:“苏木,要写你就快些写出来,只要不是抄李白的诗歌就行。”
    韶先生也怒极而笑:“快写,其实你就算是借鉴一句李青莲的诗也无妨。反正一首绝句也不过四句,怕就怕你抄上三句,最后胡乱地凑一句上去了事。”
    高师爷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若苏木真这么干,别人拿他确实没有奈何。
    韶先生这话有个典故,话说几年前有个外地的骗子冒充读书人来到保定,混迹于文人雅集之中骗吃骗喝。每到要吟诗作对的时候,这厮就装着喝醉了酒蒙混过去。
    几次三番下来,大家都起了疑心,就在举办了一次茶会,令骗子当场作一首思归的七言。
    这骗子受逼不过,只得胡乱将几句唐诗凑一块儿:“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洛阳亲友如相问,就说我在保定府。”
    众人被骗子这一首惊天动地的七言惊得跌倒在地,尤其是最后那一句“就说我在保定府”更是在三两日之内在整个府城的读书人中传开了。
    这也是上午诗会的时候,苏瑞声挖苦苏木“堂兄你应该这么写,散入春风满保定或者满清苑。”的缘故,只不过,苏木并不知道这桩士林往事罢了。
    见两人如此,苏木心中好笑。他刚才这一急,还真想起了一首应景的七言。
    可表面上却故意显得局促,提起笔看了二人一眼:“那,我就写了。”
    高师爷:“哈哈,快写,快写……”他已经笑得绷不住了。
    苏木悄悄地活动了一下手腕,确定右手已经不在发颤,就狠狠地朝纸上一点,用潇洒飘逸的行书写道:“章台杨柳绿如云。”
    这一句诗倒也寻常,可字却相当地了不得,却见得银钩铁划,力透纸面,墨色浓烈亮丽得仿佛带着一股别样的神采。
    这就是董其昌行书,开一代书风的宗师巨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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