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闻言,智炫脸上的笑容顿时一暗,低叹一声,这才双手合什向高兴微微欠身,语音低沉地说道:“托公子的福,老衲一切安好,只是可惜了褔应禅院啊!”说着智炫又是唏嘘慨叹,黯然神伤。
    高兴闻言不由默然,宇文邕行灭佛之事,智炫作为佛门中的领袖人物,自然受了不少磨难。与三年前相比,智炫看上去又瘦了一分,下颌变得光洁溜溜,原本雪白的胡须已然不见,若非高兴眼力过人,恐怕还认不出他来。
    “想来是为了躲避北周的通缉追捕吧!”高兴心中如是想着,劝慰道:“大师也毋须如此感伤,世间万物,不论是花草树木,抑或是高山大海,何曾有亘古永存的?只要大师心中有佛,我佛深入人心,百姓能安居乐业,在哪里修行不一样呢?”
    智炫浑身顿时一震,如遭雷击,沧桑深邃的双目陡然爆射出两道有若实质的光芒,灿烂若星辰,锋锐如利剑,让近在咫尺地高兴都感觉眼睛在刹那间有些灼痛,直到体内长生真气运转才将不适化解。
    “只要心中有佛,我佛深入人心,百姓安居乐业,在哪里修行不一样呢?哈哈哈哈,老衲修行数十载,自诩佛法不下任何人,今日才发现过去数十载光阴是那般浑浑噩噩啊!”少顷,智炫眼中摄人的光芒敛去,忽笑忽叹地说道,脸上神色变换不停。
    数百年的沧海桑田,曾今的百家学说发展到今已与往昔不同。佛道儒三教融入了华夏民族的文化,血液之中,纵然宇文邕铁血灭佛,他可以拆毁寺庙,可以强迫沙门弟子还俗,但他又怎么可能洗涤人心,佛教又如何可能彻底灭绝?
    至于其他学说,虽然并不得势,然思想也逐渐融入华夏文化之中,只是曾今纯粹的学派如今转变成了一个个庞大的地下势力组织,所求也不再是单纯的治国利民的学术思想,更多的却是发展壮大的气运和权力。
    曾今,智炫数次驳斥得儒道两派哑口无言,就连威名赫赫的宇文邕也对他颇为敬重。
    连年的战乱动荡虽让佛教蓬勃发展,但过犹不及,膨胀的佛教也给这个社会带来了极大的弊端,最重要的是它的存在威胁到了皇权,掣肘了国家的发展。是以最终,宇文邕敢冒天下之天下之大不韪,以皇权压服智炫,下旨废止佛道二教。所谓盛极而衰,便是如此吧。
    宇文邕虽然下达了灭佛的命令,但对于智炫这些佛门中举足轻重,德高望重的人却没有采取激烈地措施。灭佛一事已是天下震动,倘若再过多杀戮,国家必然陷入动荡之中,不仅于发展不利,更可能给予潜在的敌人可乘之机。不过饶是如此,智炫也受了不少苦难。
    离开了长安褔应禅院,智炫先是一路南下,至长江后顺溜而下,然后有转道北上,最后终于来到传闻出现神迹的盱眙。
    在灵龟寺,智炫与寺中僧侣斗法无有不胜,寺中僧众钦佩折服,遂公推智炫为方丈。北齐朝纲混乱,民不聊生,加上高纬又极为推崇佛教,正是传教授徒的好地方,是以智炫便应承下来,至此便在此安定下来。一年多前,智炫又将方丈传与游历归来的慧轮,自己则深居简出,仔细研习佛法,以求更进一步。
    智炫虽是出家之人,超然物外,然而却终不可能绝情绝性,这从他几次三番出手与道儒两教争论便能看出端倪,否则佛教地位如何他又如何会放在心上?因此,智炫不可能对长安的打击无动于衷,没有就此一蹶不振,走上极端已足见他心性的坚韧豁达。
    智炫始终耿耿于怀,对于宇文邕更是隐有恨意。前些时日传来宇文邕兵败身死,智炫心中还有那么一丝兴奋,畅快,不过念及葬身在战场的数十万将士,心中又有些沉重伤感,甚是矛盾。这些天,智炫一直在考虑是否回转长安,重新光复佛教盛世。
    正在这迷茫徘徊的当口,高兴的短短几句话确如当头棒喝,醒醐灌顶,振聋发聩,让智炫那正逐渐丧失的本心刹那间恢复了原本的色彩。
    佛教讲求因果循环,善恶有报,佛祖常言世间多苦,普渡众生,既是如此又何必刻意去在乎那栖身所用的寺庙呢?只要所有人心中有佛,虔心向佛,遵照佛祖的之意,行善除恶,戒持己身,佛法自可弘扬,佛教也自然兴盛,自己在何处修行又有什么不同呢?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老衲失态,让公子见笑了!”
    智炫脸上闪过一抹歉然,顿了顿,他双手合什,十分郑重地向高兴行了一礼,温和的语气中透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轻松。
    “公子一席话让老衲茅塞顿开,老衲万分感谢!”
    高兴还礼,摇头道:“大师言重了,高某只是误打误撞之言罢了!”
    对高兴的谦虚之言,智炫只是笑笑,然后环目四顾,清朗温和的声向四周扩散开去:“此间事了,大家都请回吧!”
    “弟子告退!”
    周围观众见智炫开口,虽然奇怪高兴与慧轮之间的胜负究竟如何,但还是纷纷行礼告退,脸上竟是尊重之色。
    “阿弥陀佛!”智炫口宣佛号,还礼。
    这时,慧轮也来到智炫面前,一脸惭色地对智炫道:“师父,弟子有错,请您责罚!”
    “是该罚你,你本佛门弟子,贪嗔痴是为三毒,你身为方丈,却不修持己心,众目睽睽之下争强斗勇,实在万万不该,还不与高公子道歉?!”智炫的语音甚是平缓,听不出丝毫的怒气与责备,然而慧轮闻言却是浑身颤了几颤,深深地垂下头,脸上的愧色越发浓重。
    高兴眉头微微一扬,智炫虽然是批评慧轮之言,然其中却也隐晦地指出高兴地位尊崇,在大庭广众之下与慧轮斗力,实在有失身份。
    心下不以为意,高兴温和地笑着道:“大师,佛门弟子虽远避红尘,然而只要韦登极乐,修成正果,便是要奉行俗世法纪,今日高某行事有欠考虑,给您带来的不便还请见谅!高某告辞,大师保重!”
    说完,高兴便转身向着不远处的郑氏走去,汇合几女,一同向着山下走去,再不回头。
    智炫怔怔,心知慧轮与高兴之间绝非是单纯的比武,而高兴这句话更是透着某种深意,让他不仅皱起眉头,仔细思索起来。
    “慧轮,今日你因何与高公子交手,快与为师详细说来?”思索片刻而不得,智炫便扭头看着慧轮问道。
    “师父。”慧轮看了看坍塌的殿舍,智炫了然,说了一句“到为师屋中来”便迈步向一旁走去,慧轮也连忙跟上。
    “师父,一切都因释色而起。”回到屋中,确定隔墙无耳后,慧轮压低了声音说道。
    “释色?”智炫眉头一皱,眼中满是疑惑,但下一刻他眼中闪过一抹惊色,有些急促地道:“可是释色想要报复高公子不成,最后反被高公子斩杀?”
    “师父慧眼如炬。”慧轮叹息道:“徒儿原想释色随我三年,吃斋念佛,一身戾气怨恨早已化去,哪曾想他对高公子依旧怀恨在心。今日若非高公子警醒,只怕王妃会出现什么闪失,灵龟寺百余僧众都将难逃一死!”
    “怪不得,怪不得高公子临走时留下那一番话来!”不用慧轮继续说下去,智炫也大概猜到了之后的事情。
    扫地恐伤蝼蚁明,爱惜飞蛾纱罩灯。佛家说众生平等,忌讳杀生。释色纵然犯下大错,但慧轮认为只要惩罚即可,使其虔心悔改,不必用生命作代价。然而这样的决定却绝不会被高兴所应允,更是对律法的践踏。
    “唉,风雨欲来啊!”想明白个中缘由,智炫不由黯然长叹一声。
    慧轮诧异地问道:“师父为何叹气?”
    智炫不答反问道:“你可曾与高公子有过约定?”两人既然以武力为最终的解决方式,想来应该是有所约定,是以智炫才有此一问。
    慧轮呼吸一滞,黯然道:“师父,徒儿不孝,连累了大家,今日徒儿就收拾行囊,明早便离去!”
    “果然,该来的还是要来,高兴当真了得啊!”听慧轮如此说,智炫心中一沉,脸上多了一抹苦涩惆怅。
    慧轮更是不解:“师父,什么要来?”
    “灭佛。”
    聪明如他,又怎会看不清佛教之中的种种弊端腌臜之处,又怎么可能不知宇文邕灭佛的目的何在。高兴父子如日中天,周国新败,元气大伤,而北齐却很可能就此破而后立,一飞冲天,到时齐国佛教必将会面临同周国一样的问题,而高兴临走的话语隐隐也透露出这方面的意思。
    一日不成佛,不登极乐,只要生活在这世界上,所有人都得服从皇帝,必须受到律法的约束。
    之后,任凭慧轮如何追问,智炫始终不肯再多说一个字,只是叮嘱他早些休息,独自出行一路注意安全。慧轮只能住口不问,默默回去收拾行礼,只是心中却很不是滋味,是失落,是怨恨,是愤怒,尽皆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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