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被高兴降服以来已有数月光景,傅伏的心态也从最初的愤怒,不甘转变成如今的心悦诚服,对高兴言听计从,推崇备至。
    诚然高兴很多时候的做法十分霸道,在世人眼中更是离经叛道,荒谬至极,但傅伏确不得不为其吞纳天地的胸襟气度所倾倒折服。大齐建国数十年,历经几代帝王,但能像高兴这般傲立时间,与众人迥异,惊才绝艳的人却绝无仅有。
    如果说高兴能击败突厥王子阿史那库合真存在侥幸,是后者过于轻敌的缘故,那他能于乱军之中生擒宇文宪,将于翼五万大军全部俘获,更是解了晋阳之围,让宇文邕兵败城下,一溃千里,其武功谋略常人如何能及?
    虽然晋州依旧在周人的掌控之中,平阳也还有五万大军,但傅伏却坚信周军必然会败在隋王手中,尤其是那个年轻而妖孽的世子高兴。
    数月光阴,傅伏对高兴的了解愈深便愈发觉得他深不可测,让人无法看透。他的每一步看上去都是天马行空,又如羚羊挂角,让人摸不着痕迹,但却皆富有深意,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刻爆发出最大的作用,那环环相扣,绵密深远的布局让傅伏很多时候都不寒而栗。
    如果说隋王高长恭是以仁慈与勇猛赢得天下人的敬仰,那么高兴在其上更具备了毒辣与阴狠,他的杀伐果断甚至远远超越了他的父亲。
    早在高兴与秦琼率军南下,解除了晋阳之危时,傅伏便接到了出兵的命令,目标正是西汾州。
    高长恭驻军平阳城外,但却迟迟不发动攻势,除了稳定晋阳局势,更是为了给宇文邕施加压力,最重要的却是指东打西,收复西汾州。
    此次东伐,宇文邕总计动员大军三十万,高兴前后歼灭了十数万,如今周军还有近十五万兵马可用。倘若让宇文邕得到喘息之机,让他们集结起来,这将是一股极其庞大的力量,就算高兴对麾下将士和己方的武器装备非常有信心,他也不愿损失太大。
    实际上高兴最不想看到的是宇文邕完整地回到周国,依后者的威望与才智,用不了多久,周国便能恢复元气,到时候必然会成为高兴王图霸业的最大阻碍。
    韦孝宽等人打着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算盘,高兴何尝不是如此。
    “杀!”
    辛韶双目通红,眸子中杀气肆意,手中的铁槊化作一道黑芒,闪电般地刺向傅伏的胸口,又快又狠。
    傅伏同样怒喝出声,然面色却甚是镇定严肃,手中长剑在双方接近三米之时猛然向前挥出,如同一道雪白的匹练,凌厉的气势似是将空气都欲斩作两段。
    “叮!”
    火花四溅,前冲的辛韶与傅伏同时止住了势头,战马嘶鸣,人立而起,各自向后退出了几步化去强劲而刚猛的冲力。两人对视一眼,没有过多的言语,怒吼一声便再次挥刃向着彼此杀去。
    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辛韶一杆乌黑铁槊如同森冷的毒蛇,不断吞吐着阴寒毒辣的信子,而傅伏却也是不弱,手中宝剑霍霍有声,忽而刚猛无铸,忽而绵柔似水,舞得密不透风,杀机暗藏。两人你来我往,招招夺命,杀得难解难分,远处的士卒却是看得眼花缭乱,心惊不已。
    “辛韶,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十合过去,傅伏突然瞠目怒吼一声,手中长剑猛然荡开辛韶的铁槊,整个人如大鸟般自马背上跃起,向着辛韶怀中扑去。
    辛韶哪里料到傅伏会有此一招,心中不由一惊,不过他也并非易与之辈,吐气开声爆吼一声,双腿夹紧马腹,腰板直挺挺向后倒去,手中铁槊则借势作棍,挟着无匹的力道闪电般向着扑来的傅伏击去。
    “死!”
    面对那虎虎生风的铁槊,傅伏竟然不闪不避,嘴角更是泛起一抹冰冷的笑容。辛韶一怔,心中隐有不安。然而还不待他有所动作,耳边突然传来“嘣”的一声脆响,紧接着,辛韶只觉眼前一道乌光滑过,喉头一凉,剧烈的痛楚直上大脑。
    “啊!”
    辛韶惨叫一声,身体中的力量顿时如潮水般退去,而他眼中的光芒也开始涣散开来,这时他才看清楚,不知何时,傅伏手中竟然多了一只小巧的弩。
    “卑鄙——”辛韶声音嘶哑着说了一句,身子晃了晃,再也支持不住,跌落在地,激起一片尘土。
    “周军败了,傅将军胜了!”
    “傅将军威武!傅将军威武!”傅伏身后,齐军顿时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他们原本就强劲的气势更是强了几分。
    与辛韶一同出城的一万周军这时才反应过来,不由悲呼出声:“辛将军!”谁能料到,刚才还杀得难舍难分,顷刻间胜负便分。
    “弟兄们,随我一同杀入城去,将周军杀个片甲不留,收复失地,将在周军爪下受难的父老乡亲解救出来!杀!”
    傅伏双目灿若星辰,暴喝中身子已经再次攀上马背,长剑一抖便纵马向着惊惶失措,六神无主的一万周军冲去。
    “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杀!”
    随着傅伏的鼓动,齐军阵营中顿时冲出五千人马,齐声怒吼着,卯足了力气,挥舞着兵刃向着周军冲去。
    一方群龙无首,士气低迷,一方却是气势如虹,斗志高昂,兼之人数倍之,两方交战,其结果自然是不言而喻。在傅伏这员凶悍无比的大将带领下,齐军如同虎入羊群一般将猝不及防的周军杀得哭爹喊娘,节节败退。
    “关城门,快关城门!”宇文纯在城头看得真切,眼见齐军就要从城门冲进来,而齐军的远程武器再次发威,向着城头发动狂猛的攻势,他不禁变了脸色,厉声吼道。
    “大王,城下还有我们的人!”身后裨将顿时焦急地道。
    “管不了那么多了,快关城门,快!用石头将城门堵死!”宇文纯却是不管不顾,面目狰狞地咆哮道。
    “轰隆隆!”
    一阵震耳欲聋的相声中,城头突然坠落无数大石,尘土飞扬中,城门顿时被乱石堵住,期间还夹杂着成片的惨叫声,却是许多周军被当场砸死,红色的雪,白色的脑浆,花花绿绿的肠肚撒得到处都是,怵目惊心。
    “砰砰砰!”
    “杀啊!”
    在齐军密集如雨的攻势下,西汾州再次变得风雨飘摇起来。喊声如雷,杀声震天,惨烈的鏖战再次拉开了序幕。
    ……
    “大王,齐军退了,齐军退了!”
    看着飞速散去的齐军,宇文纯心中却是没有丝毫的欣喜,反而沉重无比。夕阳下,宇文纯满脸血污,衣衫破碎,城外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而城池更是变得残破不堪,摇摇欲坠,他又如何能愉悦起来。
    齐军虽然退了,但这不代表他们的危机已经解除。下一次攻势,他还能守得住吗?
    虽然城中还有三万兵马,但却是士气全无,无论是宇文邕战败的消息,还是辛韶的惨死对于他们来说都是极大的打击。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如今他又如何去战胜傅伏,就算胜了又能如何?
    “王大哥,你说我们真的能获胜吗?”
    “应该能吧,皇上雄才大略,齐人如何能敌?”
    “如果皇上真的如齐人所说败了呢?我们还能活着回去吗?”
    “也许吧!”
    “听,有歌声!是家乡的歌声!”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涌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漆黑的夜空中,不知何时竟传来悠远的歌声,初时低沉,继而高昂响亮起来,声音中更是带着淡淡的忧伤。
    当听到这陌生而又熟悉的歌声,城头上靠着城墙休息的周军不由一怔,眼神逐渐迷茫起来。随着歌声持续不断地唱响,原本议论纷纷,心神惶恐的周军顿时变得安静下来,不少人更是小声附和着唱起来,眼神飘渺涣散,一脸祥和安定,满是思念之色。
    这首歌出自《诗经﹒周南﹒汉广》,是一首征人诗,其中饱含着对家乡亲人的思念之情。
    周军离家数月,征战劳苦,如今又深陷危机,前路茫茫,城外的歌声不禁让他们心底的思乡情泉涌而出,再也压制不住。周军本就士气低迷,斗志全无,如今在歌声的感染下,身上的杀气消散了许多,心中对归家的渴望愈发剧烈起来。
    “大王,傅伏竟如此狠毒!”宇文纯身后的裨将一脸铁青地看着城外黑压压的齐军,颤声说道,压抑的语气之中愤怒与震惊的情绪暴露无疑。
    宇文纯面色铁青,双拳紧握,双目布满了血丝,但他却紧抿着唇,一语不发。
    四面楚歌。数百年前汉高祖刘邦以此瓦解了楚国的斗志,致使楚霸王项羽最终走向败亡,却不想同样的计策用在自己身上效果同样明显。
    虽然明知道傅伏的计谋,但听着那熟悉的歌声,宇文纯心底也不禁涌起一丝对亲人的思念。宇文邕败了,西汾州是否还能保得住,他又该何去何从,宇文纯十分彷徨,第一次感觉到孤独与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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