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城十数里外的一座山坡上,高长恭静静矗立在山头,双手背负,极目远眺着晋阳城。
    连番大战,晋阳城已不复昨日的繁华,虽然雄伟依旧,但却痕迹斑驳,满目疮痍,隐隐透着悲凉萧瑟的味道,晋阳西城和北城外更是一片焦土,黑漆漆一片,似是隐隐透着一股子阴冷的味道。
    夜间一战,六万周军彻底崩溃,除了与宇文邕一同逃回晋州的五千人,被高兴俘虏的近四万人外,其他的几乎全部葬身在晋阳城外,而且绝大多数连尸体也未留下,都在烈火中化为灰烬,随风飘散。
    虽然冬日的阳光远不如夏日来的炽烈,但温暖的阳光还是将连日来蒙在晋阳城的阴霾驱散,让紧张的晋阳军民得以喘息,彻底放松下来。
    然而相对于晋阳城上下欢欣一片,孑身而立的隋王高长恭此时却没来由一阵迷茫和孤独。
    亲兄弟六人,同宗兄弟更是不胜凡几,但却没有一人真心对待过他。无论他如何努力,在别人眼中他依旧卑贱,连庶出都不如,甚至就不应该存活在这个世上。他始终都是孑然一人,从未被他们真正纳入高氏皇族一脉。
    从他出生开始,他始终都生活在他人的嘲笑与鄙夷之中。为了得到父亲的器重,他博览群书,苦练武艺,虚心做人,踏实做事,但却依旧未能达成所愿。
    这么多年来,虽然他立功无数,受到千万人的敬仰与崇拜,但高长恭却有一种发自内心的自卑与孤独。他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无权去怨怼那个生养他的,出身卑微的母亲,他只能将所有的屈辱与痛苦深深埋在心底,独自默默忍受。
    如今,当他站在这山坡上,居高临下俯瞰着晋阳城,有的不是一览众山小,睥睨天下的豪情壮志,意气风发,反而感到深深的迷茫与淡淡的恐惧。
    四年前的深谈,高长恭便知道独子高兴志在天下,他也早就预料到这一天的来临,然而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他却依旧十分迷茫。
    虽然高长恭默许了高兴的一切行为,但从内心深处讲,他并不希望自己成为颠覆北齐正统的那个人。
    内心的自卑与孤独让高长恭对于家庭有一种偏执的感情,他非常渴望融入到家庭之中,但现实却让他只能在家的外面久久徘徊,被家人一次又一次地伤害。
    如今,形势迫使他站在了兄弟的对立面,甚至是整个高氏皇族的对立面,纵然他面对多么强大的敌人都从无畏惧,此时心中也难免有些畏怯。
    “父亲!”
    高兴的轻声呼唤将高长恭惊醒过来,他浑身轻轻一颤,没有回头,轻轻地问道:“真的要这么做吗?”
    高兴一怔,当看到高长恭眼中的迷茫与惆怅,脸上的伤感,霎时明白了他心中所想。看着高长恭鬓角染霜的发丝,有些伛偻萧瑟的身影,高兴暗自握了握拳,不打反问道:“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高长恭浑身再次一震,眼神出现了刹那的呆滞,脸上的伤感之色不由浓郁了一分。良久,高长恭才长叹一声,声音中包含了太多的苦涩与无奈,而他的身体也愈发伛偻,眉头皱得更紧,似是身上背负着一座千万钧的山峰。
    “大齐的江山,祖先的基业与叔父高延宗来说,父亲认为哪个更重要?”见高长恭不说话,高兴接着开口道,虽然他的语气很淡,但言辞却甚是犀利,直透高长恭心底深处。
    高长恭依旧沉默不答,飘忽的眼神无神地看着晋阳城的方向。
    “父亲,您看见了吗,城中百姓脸上真诚的笑容;您听见了他吗,他们发自内心的欢呼?他们为的是此番战斗的胜利,为的是您与麾下将士的英勇无畏,更是为了脚下这片土地的安定祥和,为了和平富足的生活。”
    “他们是大齐的子民,无论我们是皇族中人,或者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我们都应该为了脚下的沃土去奋斗,去抗争,保护我们的家人,让他们永远快乐安康!”
    “这一点高纬做不到,高湝做不到,高延宗同样做不到,能做到的只有您。您身为高氏嫡系子孙,理当为祖先的基业与荣耀洒尽每一滴热血,理当守护着大齐土地上的每一个子民,这是您不能逃避的责任!”
    “我从未有一刻忘记四年前的那一天,我们一家三口跪倒在冰雪之中,被高纬无情地驱逐出邺城时所忍受的屈辱与痛苦,难道您忘了吗?难道您忘了他们对您的谩骂与轻视吗,忘了母亲为您的遭遇时常以泪洗面,担惊受怕吗,难道这一切您都已经忘了?”
    高兴的语气十分压抑,压抑的有些沉重,最后一句更是激动得近乎咆哮。
    高兴的话语如同重锤一般,一下下擂在高长恭的胸膛,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胸膛急剧地起伏着,不禁踉跄着退了一步,脸色一片煞白,一脸痛苦。
    “父亲,晋州还在周人手中,突厥狼子野心,时刻窥伺南下,大齐的江山依旧风雨飘摇,她需要您的守护!”高兴搀扶住高长恭,看着后者痛苦的样子心中也是一阵不忍,但他还是继续说道,只是语气舒缓而平淡了许多。
    说着,高兴右手贴在高长恭的后心上,慢慢渡过一缕长生真气,平复着高长恭翻滚的气血。
    “呼——”
    高长恭挣脱高兴的搀扶,重新挺直身子,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脸色也恢复了许多。再次将目光投向晋阳城,百姓的欢笑似乎就在眼前,真挚而温暖,笑声就在耳畔,清晰而纯粹。
    这一刻,高长恭感觉心中的纠结也突然随风逝去,身心从所未有的放松畅快。
    “兴儿,咱们下山吧!”
    虽然高长恭没有名言他的决定,但高兴却从他那已经疏散的眉头看出他已有所决断,心中也悄悄松了口气。重重点点头,高兴落后高长恭小半步,慢慢向山下走去。
    ……
    如火如荼的战场上。尸山血海之中。
    “宇文邕,你已是穷途末路,还往哪里逃,还不快快束手就擒?”高兴浑身浴血,面目狰狞,猩红的双眸闪烁着疯狂与嗜血的光芒,手中的钢刀散发着让人心悸的寒意。
    “你休想,朕还没有失败,朕要将你千刀万剐,碎尸万段,将晋阳城夷为平地!”宇文邕气喘如牛,双目丝丝地盯着数米外的高兴,声音极其嘶哑。
    此时,他手中的长剑已经卷刃,身上的铠甲更是有多处破裂,殷红的鲜血染红了征袍,看上去分外凄惨狼狈。然而宇文邕的眼神却依旧充斥着熊熊怒火,倔强而高傲地凝视着对面的敌人。
    “去死吧!”高兴厉吼一声,身子猛然窜出,雪亮的刀光瞬间让宇文邕失明。
    “吼!”宇文邕不甘地怒吼一声,手中的长剑拼尽全力向前挥去。
    如雷的喊杀声突然消失不见,凌厉的劲风也无影无踪。宇文邕茫然四顾,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已经身处在一处恢宏的陵墓中,肃穆而悲凉的气息瞬间将他笼罩。
    “祢罗突……”
    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宇文邕霍然回头望去,便见数米外正站着以为白发垂髫的老者,虽然一身黄袍,难掩贵气,但却是面容枯槁,极为虚弱。
    当看见老者的相貌,宇文邕浑身一个激灵,难以置信地长大了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
    “祢罗突,你太让父皇失望了!”
    “父皇——”宇文邕激动地呼唤一声,老者却是不去看他,一脸沉重地说道:
    “覆亡齐国,一统江山乃是我宇文氏一族毕生的心愿,祖宗几代的积累,但你却功亏一篑,屡屡败在黄口小儿手中,你如何有颜面见祖先?”
    “父皇,孩儿知错了!”宇文邕跪倒在地,羞愧不已地道。
    “你走吧,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我不想看见你!”老者却是摇摇头,身子慢慢向后退去,身影缓缓消散。
    “父皇,别走,别走——”宇文邕深处双手想要挽留,但老者的身影却终究消散于虚空之中。就在宇文邕羞愤难当,痛苦难耐时,眼前的场景却再次变化。
    这是一片虚无的空间,天与地没有明显的界限,四周灰蒙蒙一片,潮湿阴冷的空气让人不自禁地发颤,而寂静得没有一丝声息与活物更叫人心生恐惧。
    就在这时,天地之间突然回荡起一阵尖利刺耳的笑声,如夜枭一般让人难耐。
    “宇文邕,我的好弟弟,你终于下来陪我了,哈哈哈哈!”
    “什么人,滚出来!”宇文邕扬声怒喝。
    “才几年工夫,你就不认得为兄了吗?”一个鬼魅一般的白影攸的出现在宇文邕面前,披头散发,猩红的舌头长长吊在下巴上,和他惨白的面色形成了贤明的对比。
    宇文邕惊得一屁股坐到在地,后脊寒气直冒,不由颤声说道:“宇文护,是你,你究竟是人是鬼?”
    “我想做人,可惜你让我做了鬼,还是怨气难平的厉鬼!”宇文护龇牙一笑,模样更是恐怖,“我日盼夜盼,终于盼到你下来陪我了,嘎嘎!”
    说着,宇文护陡然伸出长着漆黑指甲的双手,猛然掐向宇文邕的脖颈。
    宇文邕想要躲闪,却突然感觉肢体突然不受控制,看着狞恶的宇文护,不禁失声惊呼。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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