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大人明知故问:“你状告的是何事?”
    范澄高声道:“小人状纸已经呈上了济南府的按察使司衙门,状告的乃是奸医勾结奸商,在瘟疫期间囤积居奇之事!”
    张力一听得这里,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上!
    奸医?是谁?
    奸商?又是谁?
    吴大人一脸怒色道:“哼!竟然有人胆敢在瘟疫期间勾结起来哄抬物价,中饱私囊!真真是天理不容呀!”
    堂下众郎中们大吃一惊,旋即纷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自己并没有做过这等事呀,到底是谁?!
    张力的心开始往下沉!
    糟了!
    ……
    果然,吴大人厉声喝问:“你说的那奸商是谁?奸医又是谁?!”
    范澄朗声道:“蓬莱县郎中张力,勾结白氏商行老板的女婿李老四,在济世医社公布药方之前,大量囤积了药方之中的一位药材——石膏!白氏商行凭此赚了个盆满钵满,置百姓安危于不顾!”
    这话一落地,所有人惊得呆若木鸡,眼光齐刷刷地看向了张力!
    张力顿时有如五雷轰顶一般,整个人晃了一下!
    糟了!
    果然还是石膏的事!
    李掌柜呢?
    怎么不见他?
    这事当堂质问,详细调查的话,自己买石膏的时间是在济世医社决定使用“白虎人参汤”之前!
    虽说不好解释自己为什么要买大量石膏,但是也绝对比自己知道白虎人参汤的消息之后再买,要强一百倍。
    这便有如后世的股市一样,内幕交易和预测行情,可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件事啊!
    怎么办,怎么让那些药铺证明自己买石膏的具体时间呢?
    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叶问天眼睛亮了起来,此事他并不知晓原委,心中暗自忖道:这张力,真的做下了这等人神共愤的事?不会吧,他要做的话,也应该是弄板蓝根呀!此前板蓝根药效未知,他事先就算囤积,也只能算是预测,别人也说不出什么问题来呀!
    叶问天淡淡地道:“吴大人,老夫插一句嘴,不知可否?”
    吴大人满脸堆笑:“医卿大人但讲无妨。”
    叶问天点点头,道:“不知这范澄状告张力囤积居奇,中饱私囊之罪,有何凭证?”
    吴大人显然做足了功夫,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了几卷案宗:“医卿大人,在下这有当时卖石膏给那贼子张力的几家药材铺子掌柜的供词!”
    很快,吴大人又从其中拣出了一张纸,道:“那奸商李老四刁钻奸猾,百般抵赖,在下不得不大刑伺候。后来那李老四受刑不过,便承认了此事,这是他的供词。”
    叶问天微微点头,不再说话。
    吴大人轻描淡写地带了一句:“可恨那奸商李老四竟然在狱中畏罪自杀,唉……”
    到了此时,张力又怎么会不明白?
    若是李老四昧着良心承认了的话,必然是存着保命的心思,又怎么会畏罪自杀?
    李老四怎么死的,吴大人手中的状纸怎么来的,张力已经可以想到了!
    范澄?范氏商会?
    好像此前自己破坏了他们虎鞭销售的好事,这次又破坏了他们人参的销售,就为这个置自己于死地?
    先不想这些,重要的是——现在,该怎么办?!
    那吴大人既然拿到了证词,显然自己买石膏的时间已经按他们的意思改了。
    有什么办法能够脱罪呢?
    ……
    堂下众人都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张力:这小子,莫不是吓傻了?怎么一副低头沉思的模样?难道他不知道,在瘟疫期间囤积居奇,中饱私囊之罪,若是坐实了的话,乃是死罪么!
    吴大人站了起来,走到郎中们所跪之处,厉声喝道:“来呀,将那奸医张力给我锁了!”
    立刻便有衙役冲了上来,开始在三县的郎中们中一个个地辨认起来!
    众郎中们大惊,张力不是加入济世医社了么?此刻正站在济世医士那堆人中,这些衙役到郎中们这边来找什么?!
    所有人都觉得莫名其妙!
    张力的心沉到了谷底!
    这帮人明明知道自己站在医士这边,却装模作样的在郎中那边寻找?
    不对,没那么简单!
    张力过电影一般思考着自己处理石膏的这件事,察觉到了一丝问题!
    问题在于什么?
    两个字——
    代价!
    有道是无利不起早,正是这代价二字,让张力感觉到了深深的寒意!
    伪造李老四供词,从蓬莱县各大药材铺获取关于自己买药材时间的伪证——这一切,是谁做的?
    山东按察使司!
    不是蓬莱县衙这种小衙门,甚至都不是登州府衙这种比较大的衙门!
    而是——山东按察使司!
    提刑按察使在明代可是与承宣布政使并为一省的最高长官呀!
    按察使司衙门相当于后世省司法厅、省高院、省检察院、省公安厅等等合体的这么一个省内的顶级衙门!
    要搞自己,需要这种级别的衙门来炮制伪证,刑讯逼供?
    自己有这么值钱?
    这帮相当于后世省厅级的高官,范氏商会要贿赂多少银子?
    那么,他们这么做只能有一个目的!
    电光火闪之间,张力明白了,这事的关键之所在!
    是了,一定是这样!
    囤积居奇,中饱私囊原本也只是小罪,不过加上“瘟疫期间”,这可是要掉脑袋的!
    能救自己的,只有那一人而已!
    他——必须救!
    除非——他是傻子!
    ……
    当一个苍劲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众人都是心里一紧!
    而张力,知道自己的脑袋保住了!
    那个人,自然也不是傻子!
    “吴大人,那张力已经加入我济世医社了。既然入了济世医社,这些事就不劳吴大人操心,老夫自然会将详情禀明朝廷!”
    这个人,正是济世医卿——叶问天!
    所有人依然只有吃惊的份,包括穆医丞都轻轻的摇头,向叶问天走去,看来是想劝谏叶问天。
    毕竟一个小小的张力,犯不上医卿大人与一省的高级官员对着干!
    护短,人之常情——不过也要看代价啊!
    叶问天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曾医令面上神色如常,心里却将叶问天祖宗十八代挨个问候了一遍:这只老狐狸!看出来了……不过,你能想到的事,自己又岂会想不到?
    吴大人一脸讶异之色,连连搓手,懊恼道:“哎呀呀,医卿大人,在下实在是不知道人犯已经加入了济世医社,这可不好办了呢!”
    叶问天冷冷地盯着吴大人,也不说话。
    见叶问天态度坚决,穆医丞自然也不作他想,立刻站到医卿大人这边。
    穆医丞怒道:“吴大人,我济世医社之事,还轮不到山东按察使司插手!”
    许医令也朗声道:“吴大人莫不是忘记了?万历四十二年,神宗显皇帝亲自下旨,济世医社相关刑名事务,由朝廷有司侦查,地方衙门一律无权过问!”
    这也不难理解,毕竟济世医社是中央设置的部门,到地方上去了之后,难免会遇到地方上的各种刁难、不配合,结果导致瘟疫失控。故而针对济世医社的一切处置,权力归于中央朝廷!
    这也是万历皇帝为了提高济世医社地位而采取的一种手段!
    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吴大人哈哈一笑,对着叶问天一揖:“在下孟浪了。济世医社之事,自然是北京城里的大老爷们管,我们地方上的官儿,可不敢过问哟!在下失礼了!”
    吴大人一挥手,带着衙役和范澄立刻便往大堂外走去。
    众人都看傻了,吴大人这是闹哪出?
    不抓张力了么?
    这是来丢人显眼的?
    不过,临出门前,吴大人回头看了叶问天一眼,意味深长地道:“实在对不住医卿大人了,先前在下以为那张力只是个郎中,故而已经将案子上报了朝廷。唉,在下实在是越俎代庖了呢,这回去得好好上个折子解释一二……”
    一听这话,叶问天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没有摔倒!
    堂上众人完全搞不懂状况,所有人都只能选择沉默,没人敢说话:今儿个大堂之上的事情太过怪异,似乎是医卿大人在与吴大人过招……不对呀,难道仅仅是为了一个区区的医士张力?
    良久,叶问天淡淡地道:“都散了吧——穆医丞,将张力投入死牢!”
    说完这话,叶问天似乎心神俱疲,也不管堂下众人,直接转身离去……
    ……
    蓬莱县死牢。
    张力发现,蓬莱县死牢一共十二个牢房,用天干地支命名。
    张力更惊奇的发现,整个死牢空空荡荡,竟然只关着自己一个人!
    若不是还有那老眼昏花的老狱卒时不时来查看一下自己的死活,张力知道周围还有这么一个人的话,张力几乎要被活活吓死。
    老狱卒最后一次巡视,有意无意的说了一句话,解释了这一切——“小子,这里原本关着三十多人,不过,已经都发病死光了!”
    牢房味道有些渗人,是一股发霉和干涸的血的味道。
    死牢里十分昏暗,只有一个小小的气窗透射一丝微弱的光。
    气窗上结满了陈年的蛛网,不过很明显,蜘蛛都饿死了……
    这气窗的大小,应该老鼠长肥点都爬不出去,更别说人了——
    这里常年不见天日,空气异常浑浊。
    原来,这里不光是发霉和血的味道,还有一种死亡的气息。
    张力并没有绝望,他静静地坐在一堆干草上面,想着今天的事情。
    叶问天必须要救自己,不是因为自己长得帅,或者自己有王霸之气,而是……
    可是,他能救得了么?
    案子已经捅到了北京,他怎么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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