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厚仁小兄弟,年少英伟,古道热肠,让人敬佩!当满饮此杯!”
    说话之人叫黄俨,年纪在四十往上、五十朝下,戴幅巾着皂色深衣、腰围大带加丝绦,团蒲脸上生就一双八字眉,看上去倒是挺和善的,唯独其下巴上的三绺黑须,让坐在对面保持着微笑将杯中之酒尽饮的潘厚仁腹诽:“哥,你一太监会长胡须?黏的狗尾巴毛吧!”
    “海量,海量!”
    说这话的是另一个太监,叫严宽,此人看上去比刚才那个年轻许多,头上束网巾外面还有大帽,穿灰色直裰,腰围丝绦,两头玉带钩。青白色的茄子脸上一个大大的鹰钩鼻子,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被酒精烧得通红,搞笑的是两个眼窝乌黑,像是只三年没吃竹子的国宝。
    他像是早已经不胜酒力,说话打颤,端着白瓷薄胎的杯子手都还颤抖个不停:“黄监丞说的有理,像小兄弟这样的少年英雄,当今天下无人能及,黄监丞,卑职有个想法,既然缘分到了,不如我们哥三个今日,就在此学那桃园三结义,结拜为异姓兄弟...”
    “严宽,你的提议我是赞同,可是你刚刚叫了两次官职,该罚,该罚!厚仁小兄弟,就罚他三杯,三杯如何?”
    黄俨也是两眼神光散乱、舌头打滚。这雅室里三个人当中,恐怕就只有潘厚仁心中最是清醒,虽说他也喝了不少,可还顶得住,那严宽说要结拜兄弟,正中他的下怀。
    “冷静,冷静,万一是黄俨那老太监的试探呢?这老货可不是省油的灯,要不是上午恰好捡到他的牌子,差点都被这两个老阉货给骗了!”潘厚仁提醒自己不要太激动,只是装出一副不胜酒力的模样,倒是跟他的生理年龄很相符。
    在征得黄俨同意后,严宽屁颠颠出去准备。潘厚仁眯着两眼旁观,心头只是冷笑:“严宽啊严宽,你丫不过是个小太监,走大运陪黄俨这个红人出宫,岂有不拍马屁的道理?能够结拜成兄弟自然比拜个干爹好,摆在眼前的机会,当然是要紧紧抓住才是,也罢,活该你受累,小爷我就‘娃娃鱼张嘴,等着吃自来食’了”
    。
    “永乐十五年三月初五,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我黄俨。”
    “我严宽。”
    “潘厚仁。”
    “以天地为证,结为异姓兄弟,从此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等到严宽摇摇晃晃地花银子打发店小二弄来香案,潘厚仁也就任凭两个太监挟持着自己,半推半就的行了结拜之礼。
    “两死太监,大家既然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也就不要同年同月同日死了,结拜归结拜,我可没说要跟你们同年同月同日死!”潘厚仁此时装着已醉得不能言语,自然说不出什么‘同生共死’的话来。
    “三弟好像醉得太厉害了,嗓子都哑了,唉,二弟你刚才也实在是太鲁莽了些,三弟年纪尚小,你怎能如此灌他喝酒。”
    “黄监。大哥,你可别小看了三弟,虽说三弟今年只好十五岁,可是真正的武林高手啊,若不是他,昨日被那些蛮夷围攻,岂能幸免?这点酒算的了什?”
    严宽说话磕巴,时不时还夹个酒嗝,然而就从他刚刚找小二张罗结拜的过程来看,潘厚仁铁定严宽这厮也是在装醉,借酒撒疯:“若大家都是清醒的,借他一身的狗胆,也不敢贸然在黄俨面前提出结拜兄弟的事情来!”
    “咳咳,二弟,你也喝多了,走吧,我们去隔壁房间休息,好让三弟好好歇着。”
    “大哥说的是,可惜了,他是我们的三弟,瞧他喝醉了那俊俏模样,这小脸,跟红苹果似的,若不是。我真想咬上一口呀!”严宽打了个酒嗝,又开始磕巴尖利的说话。
    “你妹才是红苹果,你全家都是红苹果!”潘厚仁闭着双眼,靴子里的脚趾却是缩了又缩,要不是当着黄俨的面,他真想一抬脚,将那严宽从二楼窗户里踹飞出去!
    听到两人离开,潘厚仁才长长地吁出一口酒气,两只眼睛缓缓睁开,没半点酒意。瞪着天花板,他脑子里却在不停的思考着。
    “。永乐十八年,成祖朱棣于京师东门胡同成立东缉事厂,监视文武百官。秉笔太监黄俨任厂督。”黄俨这个名字,因东厂而载入历史。东厂,按照朱棣最初的设想,其职能应该类似后世的纪委监察局。
    潘厚仁跟两人的结识可谓是戏剧化。就在今天早上,潘厚仁一如既往的洗漱晨练吃饭完毕后上街,去听弦子书,可当他经过两个男人身边时,却嗅到一阵混杂骚味儿的香粉的味道。
    在古代,男人扑香粉不稀罕,可会用香粉味来掩盖臊味儿的,就只有一种伟大到足以无视性格、放弃性别的职业——宦官。让潘厚仁奇怪的是,此地乃平西侯镇守的昆明,又不是永乐大帝屁股下的京师,平白无故的大街上怎么会走出来两个太监?
    潘厚仁两辈子都没见过活的真太监,过于认真跟踪的结果就是他压根没留意跟进了民家聚居的区域(民家,即白族)。
    而两人看见民家白子、白尼迥异的穿着打扮,难免放慢脚步,指手画脚。
    民家早视汉人如仇寇,落单的两个汉人进了民家的地盘,还颐指气使,自然引起周围白子们怒火。一眨眼的功夫,二十多个身强体壮的白子就将两人给堵了。
    “怕是要遭!”
    这边塞之处,少数民族大多民风彪悍的不像话,无论是过去的潘厚仁还是现在的潘厚仁,都会小心谨慎,不轻易跟民家等少数民族发生冲突。
    果然,冲突瞬间就爆发。黄俨两人显然既不是董海川,更不是传说中的东方不败,面对白子们沙钵大小的拳头,只待片刻就抱头痛呼,其凄惨之态怕是跟他们当初“净身”时有的一拼。
    潘厚仁开始还有些犹豫要不要上前帮忙,等到他捡起人群当中飞出来,落在他脚边的一块事物细细识别之后,才突然大吼上前,甩开熟练无比的招数,将那些民家白子一一拍翻在地——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并没有对这些白子们痛下杀手。
    将围攻两人的白子们驱散之后,他拖着两人转身就跑,同时口中还大声嚷嚷:
    “小爷是潘府厚仁,不服气的尽管来潘府找小爷报仇!”
    练赢了别人之后还敢自报家门的,才是真纨绔!
    接下来事情的发展正如所有故事中那样,黄俨两人对小潘感恩戴德,而“青涩”的小潘让两人没了提防之心,被他从交谈当中坐实了两人的身份,更是判断出两人千里迢迢赶来昆明,竟跟潘府有关。
    在太医管确定潘厚仁就是潘府里的人之后,两人跟潘厚仁之间的感情“突飞猛进”,心怀别样的潘厚仁自然喜闻乐见。三人言谈甚欢之下,两太监竟然不顾伤后不宜饮酒的规矩,生拉活拽地拖他喝酒,也幸亏这两人都是太监,否则指不定还会弄出多少幺蛾子来,喝一顿花酒怕是决计无法避免。
    “大老远的从京师而来,黄俨呀黄俨,你作为朱棣的身边人,究竟有何打算?”
    虽说身体素质强悍,然而大量饮酒之后,保持头脑清醒的坏处就是会带来头疼。此时潘厚仁就不得不强忍着剧烈的头疼,思索黄俨和严宽两个大内公公来昆明,而且跟自己接近的意图。
    对于朱棣,曾经的那个潘厚仁或许不会懂,然而此时的潘厚仁,身体里的灵魂早已经换成了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沈东来,一所名牌大学的历史系讲师,又岂会不了解?
    这个藩王“靖难”坐上皇位的天子,除了有常人难以比拟的雄心壮志之外,更有着枭雄的本色。就在今年正月,朱棣为了昭示自己的英明,接连公开了两次讲话。
    正月初二日,五十五岁的永乐大帝在京师召见朝贺的文武百官,发表了第一个讲话。在讲话中他老人家明确提出了对大明官员的要求:
    “恪守上下尊卑,在听我话的前提条件下,你们要树立起为百姓服务的核心价值观,做好本职工作。我是皇帝,劳心,治人,起早贪黑研究的就是打压一批官员,提拔一批官员;好好干的,老子看得见,会有前途滴。你们当官的,要做到公平、公正、公开。以忠勇勤奋为荣,以欺君怠慢为耻;以廉洁严谨为荣,以贪贿妄为为耻;以公平正义为荣,以私侵偏邪为耻;以仁爱宽恕为荣,以暴狠害民为耻。不要以为当公务员就有智商优势,也不要以为老子会耳目闭塞,但凡胆子生毛想玩欺上瞒下的,狗头铡伺候!”(注1)
    可就在“永乐荣辱强国梦”上京师城墙短短的十一天之后,堂堂前首辅,才子解缙就被锦衣卫迫害致死,抹黑了永乐帝的第一次讲话。其所谓“以忠勤廉谨为本,以公正仁恕为先”,结果却是解缙被冰天雪地活埋而死。
    解缙死后的第二天,午门外灯山发生大火,虽说没人能够证明两者之间有直接联系,但这场大火不仅仅是“有仓猝不及避而死者甚多”,还“专门”烧死了一个叫马旺的都指挥同知,据说这个同知是纪纲的死党,因为一场大火,这世界顿时变得不和谐起来。
    为了缔造一个和谐的大明天朝,同时也看看自己说的话能不能落到实处,在灯山大火之后的第五天,永乐帝就迫不及待地遣监察御史吴文等分行天下,调查大明公务员工作作风、了解大明老百姓的“姓福”和“满族”感。
    在这批“代天巡狩”,百姓口中的“八府巡按”临行前,永乐帝语重心长地对这些官员诫勉一番。这诫勉的话也通过大明新闻部发表,上墙,所以算是他第二次讲话:
    “下面的老百姓呀,个个都在说天朝生不起,死不起,这不是老子的意思,都是地方贪官搞的猫腻。你们下去之后,就是老子的眼睛、耳朵,好好的干活,聋子瞎子地不行!只要是公务员贪污受贿、不遵守老子律法的,要从重从快,搞严打!那些区长、市长什么的不称职的、老年痴呆的,统统给老子送来京师,让老子看看都是些神马废物。除非是正高官(惟布政司、检察司的堂上官)才需要有罪状,高官以下,你们随便搞,不放过一个坏人,但是也不能搞冤假错案,回来之后,好好给老子八一八你们的在路上的见闻,八的好有奖,八的不好,老子就扒了你们的皮,做个充气娃娃玩!”(注2)
    而这样一批风闻官,据说明里暗里有四五十批之多,史所罕见。
    潘厚仁感觉,这黄俨和严宽两人,指不定就是没有上名单的风闻官。对于这种“代天巡狩”的人,他总觉的要小心谨慎对待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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