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人模样打扮的一行人出了南城门,往南走了不到二里便折向东南而去。已经入夜,出城不久刘愈便与何茂有了一番争执,最终何茂争不过刘愈,他所主张的事只好作罢。这一切都落在心思缜密的冯成娴的眼中,她能感觉到这两人在一行人中的地位超然,只是她搞不明白那个姓刘的管事和姓何的侍从,到底哪个是主。
    淮王的势力错根纠缠,一个外来的“主”也未必支使的动常年扎根京城的“仆”,冯成娴并未有太多在意,但她还是小心谨慎,打定主意不见淮王不会交出她所持有的筹码。
    “冯小姐,我们要连夜赶路,要休息的话在马车里便可,一路尽量不停。”这是姓刘的管事和姓何的侍从争吵完后过来说的第一句话。冯成娴现下根本无心休息,离开长安,也就离开了兄长的保护范围,再想回来可能要等淮王大权独揽之日。此去茫然无期。
    她最后回望了一眼夜色下的长安城。朦胧远去的城墙好像一座巨大的枯坟,偏偏这座枯坟却是那些权谋家你争我夺的战场,权柄、天下,除长安无其他。
    “冯都尉近日将行大运,但需由贵人相助。”这是国师吴悠给冯成递看相之后给出的谶语。
    兄长历来都看重“命数”,当年家道中落时若非听了相师的话去从军,兄长也不会平步青云成为内城两大防司的都尉,朝中赤手可热人人想拉拢的人物。兄长最终选择了投靠三皇子,并非他认为三皇子是个能成大事的人,主因兄长最看重血统。三皇子是召皇后长子,论资排辈也该是他继承皇位。
    她的兄长历来都认为三皇子将被册立太子继承皇位,到时便可大权独揽,然而这一日一等就是十年,等下去慢慢也变得不太可能,三皇子并不讨老皇帝的欢喜,更重要的是天边那个觊觎皇位的人已在蠢蠢欲动,朝中这些稚气的皇子根本无法与那人物相提并论。
    出长安城不到十里,外面便有了些争执声,似很激烈。冯成娴掀开马车车厢的帘子,见到了触目惊心的一幕,一队巡逻的士兵将要截查,却被这帮人众目睽睽之下全都杀了,地上的鲜血还在流淌。几个人将尸体拖入草丛,还要将道路清理干净。
    “发生何事?”尽管冯成娴心境冷静,但此时也有些胆寒。她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人杀人,一杀还是十几个拿兵器的,这些人出手干净利落,要杀人连眼睛都不眨。
    “哦,没事。”姓刘的管事擦了擦刀上的血走了过来,脸色平静,“几个喽啰要捣乱,全给宰了。”
    冯成娴盯着那些被拖向草丛的尸体,指了指其中一个道:“好像还没死透!”说着她便从怀中抽出一把匕首走了上去,她要给那个看似没死透的人补上一匕首,不管他是否真的断气,或者只是她的错觉,重要的是她想表明立场跟他们是同心的。
    “不劳冯小姐出手。”姓刘的自己走了过去,挥起刀便是一刀,月色下清晰可见那人的脖颈上又多了一道血痕,再看姓刘的手上的刀,还沾着血。绝对不是做戏给她看。
    “冯小姐,杀了几个朝廷的喽啰会有麻烦,往前五里将留下马车一同骑马,是否撑得住?”
    听到要骑马同行,冯成娴有些忧虑,毕竟是女儿家,未必能跟得上这些跑惯了江湖的节奏。不过她很要强,点了点头上了马车。刘愈在她身后却稍松了一口气。一旁的何茂招招手道:“上马!”
    何茂与刘愈对望一眼,目光恨恨地再瞅一眼那个演戏都演不到位的士兵。要不是何茂准备的“道具”过关,被冯成娴补上一刀再好的戏也会穿帮。幸好刘愈的刀砍了人的脖子,脖子不流血刀反而渗血,就好像魔术道具,趁着夜色,没被冯成娴发现破绽已是万幸。
    过了五里,马车被几个人推下了河,改乘马匹星夜兼程。长安周围的巡逻兵还是不少,但刘愈心知是御林军哨探在前打点过的,要严防出现岔子,行这一段路,有的被他们花点银子便打发过去,有的耍横他们便直接动刀子,白刀子下去红刀子出来端的摆出的是狠辣无比的架势。有个直接往冯成娴冲过去的,被刘愈“从背后给了一刀”,冯成娴吓的够呛,之后一路上都胆战心惊。
    到了清晨,路上巡逻的士兵也多了起来,行路不便,一行人决定到路旁小镇暂且休息。刘愈策马凑上前提醒道:“冯小姐,入住客栈一定要小心为上,不得露出身份。”
    冯成娴身体似乎还撑得住,有些不解为何要昼伏夜出,但对这个姓刘的话并未怀疑,这一路上走来,过路的官兵最难缠。
    客栈位于官道之侧,距离京城大约有七八十里,刘愈等人正在马厩里拴马,便听到前院有人在争吵,一个操着南方口音的客商在跟店伙计问路,因方言不通话问的不是很清楚,语气很不善。冯成娴问道:“是否同一路人?”
    刘愈就怕是“同一路人”,若真是淮王的人,己方人手又不足,难免一场恶战。刘愈道:“冯小姐,莫忘了在下的忠告。”
    冯成娴很识相地住口不言。刘愈与何茂过去探听一番,眼见都是江湖客的短打扮,本来是住完店要走,但不知为何又留下来,重新开了房。店伙计被揪着衣领骂一通,有些愤愤然,走过来,刘愈问道:“店家,那些是何人?”
    听是关中音,店伙计语气稍缓道:“谁知道!一群南蛮子,个头不大胳膊倒挺粗,几位要小心这路人,身上都有家伙。”
    一行人进门时还是与这帮人撞了正脸,双方只是互瞥一眼,对方领头的是个虬髯客,一身的酒气,往门外找水洗脸。
    刘愈等人各自进了房间,刘愈特别嘱咐冯成娴在房内休息,避免出门与那帮江南人对上。
    “刘兄弟,我们为何一直要这般跟着她走?就不能强行拿下搜身?”何茂在出城时便有意见,此时也忍不住再提。
    刘愈低声道:“现在我们无法确定她所说的证据到底是何物,若然无形便无从找寻,有形也会被她藏的很严实。对付她不同于徐荣,一般手段无法逼供。”
    刘愈吩咐人去将冯成娴用迷香迷晕,过了一会,回报的人作出手势,一切妥当。刘愈和何茂急忙进了冯成娴的房间。冯成娴手上攥着匕首,被迷晕后仰躺在床上,睡的安详。
    刘愈看了看她的睡姿,道:“搜身吧。”
    何茂推辞道:“还是刘兄弟来。”
    刘愈要伸手去搜身,又觉不妥,毕竟自己也算有家室的男人,总要避忌,再者对这冯成娴的确没有好感。伸出手却又缩回来,指了指何茂身后的一名随从道:“你来!”
    那人走过来,在冯成娴身上上上下下摸了个遍,连**都不放过,果真如刘愈所说,根本找不到任何“证据”。最后刘愈将她攥着的匕首拿过来,抽出来看了看,也没发觉端倪。
    何茂有些发愁道:“再找不着东西,难不成真要护送她去淮地?刘兄弟,现下如何,是否将她一盆冷水浇醒,就近找个地方审审?”
    刘愈示意不急,问了一下用何方法能令她快些醒来。何茂道:“用冷水敷面,可醒的快些。”
    刘愈遣人去找冷水来给她敷面。
    现在刘愈也有些难办,原本的计划很顺利,成功将冯成娴带出京城一段路,如此一来便有时间差,可偏偏此时找不到她身上的证据,无法逼她就范。
    被冷水敷面,冯成娴悠悠转醒,在她迷迷糊糊间,刘愈装作是从外进屋。
    “刘管事,我……怎的睡着了。”冯成娴手扶着太阳穴从床上坐起身子,“头有些痛。”
    “可能是夜间赶路受了风寒,我给你倒杯茶。”刘愈心说硬来不行只能用软的,从桌上茶壶倒了一杯茶,很友善地递过去,冯成娴说了声“多谢。”便喝了一口茶,可能是被呛着,剧烈咳嗽起来。刘愈为她拍了拍背。
    可能是举止太过亲昵,冯成娴回避一下道:“没想到刘管事还是个体贴人。”
    刘愈一笑道:“人在外,总要有些帮扶。不知冯小姐身上的证据可否交由在下保管?”
    冯成娴脸色马上变得阴冷,道:“原来刘管事突然如此体贴是为了小女子身上的物事,哼!果真是用心良苦。小女子有言在先,到了淮地见到淮王,必会交出淮王所需的东西。路上就不劳刘管事费心,小女子会贴身保管好。”
    刘愈稍蹙眉,拿着茶杯道:“茶有些凉了,出去给你换一杯热的。”
    出门不久,刘愈便端着一杯热茶回来,冯成娴喝了两口,身体又觉得不适,迎头便睡。何茂和几名随从随后前后脚重新进了房间。
    何茂问道:“刘兄弟为何要用蒙汗药再将她迷晕?”
    “我想我已知道她所谓的证据藏在何处。”刘愈将茶杯放下,指了指刚才搜冯成娴身的随从道,“你将她亵衣解下来!”
    “啊?”那人有些迷惑,“属下先前仔细检查过,她……小衣内并无夹带。”
    何茂怒道:“刘兄弟的话不好使?”
    那人悻悻地去解冯成娴的肚兜,当将肚兜解到一半,连何茂也觉得有些不对头,这冯成娴的肚兜居然是六条带子,有四条是两两重合,与一般女子的有所不同。女子的肚兜乃是不洁之物,刘愈却无避讳接过,翻过来一看,肚兜内果真有些细小的花纹,里面藏着两张绢帛,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字。
    “还是刘兄弟细心。”何茂有些惊喜地看着绢帛上的文字,转而看着床上衣衫半解的冯成娴道,“只是她……如何处置?”
    刘愈反问道:“一包蒙汗药能让她昏睡多久?”
    “一日一夜。”何茂道。
    刘愈淡淡一笑:“那就让她继续在这做她的美梦,找人在门前守着便可。”
    刘愈与何茂转身出门,一同到了隔壁的房间,仔细研究起那两张绢帛。其中一张是当年徐翰与突厥外邦勾结,诬陷李仲纯一家的信函,上面对计划的实施有详细说明,还提到了几个人,刘愈特地向何茂求证一番,其中大多数人在此案后都“人间蒸发”,不过还有的身居朝政,为徐翰左右手。没曾想这封密函几年后会落在冯成递的手上。
    再有一封,是冯成递和几个长安防司衙门都尉联名写给淮王的效忠书,上面即为诚恳,有签字画押,只是除了冯成递,其余几个都已在前日被调职,但现下尚还在办官职交接,要真正调职尚需时日。
    “没想到这帮佞臣果真与淮王有勾结。”见到效忠书,何茂有些震惊,“幸好刘兄弟发现的早,早一步上奏陛下令这些人调职。我们这就赶紧回长安,向陛下禀报此事,有了这些罪证,不怕定不了那些吃里扒外佞臣的罪!”
    “不急于一时。”刘愈似乎并不急,像是在等一些事情的发生,“楼下那些人,很可能是淮王的藩属,人数又不少,我们这般来而又去,与他们对上,少不得一场厮杀。”
    何茂是急性子,又是军人,自然不担心厮杀的事,刘愈又劝解道:“忙中容易出错,何统领应学会沉得住气。”
    幸好皇帝有言在先,出外一切都听刘愈这个军师的吩咐,何茂这才沉住气,继续研究那两份绢帛。刘愈等了半晌,突然说道:“你说这两份东西真落在淮王手上又当如何?”
    何茂不解地看着刘愈,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应该会用这些东西来要挟徐翰一党和冯成递等人为他效命。”
    刘愈笑道:“我看不会,淮王一定会先下手为强,将冯成递兄妹给宰了。”
    明显能感觉到外窗外的一小半面影子震动了一下,刘愈续道:“若然我所料不差,徐翰本就是淮王部属,当年徐贼陷害李仲纯也是淮王所授意,而淮王还要倚重于徐贼在朝中的势力,为其篡位所谋。一边是可有可无的冯成递,另一边是位极人臣的右相,淮王再愚钝也懂得取舍。”
    何茂点头道:“在下不过是御林军统领,性子直了些,只晓得遵照命令行事。还是刘兄弟有勇有谋,分析的透彻。”
    刘愈又问道:“何统领,你说此次冯成递还有何转圜的余地?”
    “余地?”何茂愤怒道,“回去将他捉了五马分尸,看他还如何转圜!”
    刘愈却叹息摇头道:“冯成递最大的靠山并非是淮王,而是三皇子。若然此次被他提前收到风声,他定会跟三皇子勾结,若然此时谋反,当有几成胜算?”
    “那贼子果真敢如此?”何茂有些震惊,又嘀咕道,“御林军每日换防驻守皇宫侍卫不过三千,还分散于各处,三皇子属下可调动内防司衙门戍卫兵士少说在五千之数……若然三皇子骤然发难强攻一处,我们必定措手不及。”
    刘愈叹道:“若然三皇子再假传圣令,将长安各城门封锁,皇上无法从城外两大兵营调兵入城,届时皇宫便如一瓮,等一切既定,再谋逆篡假诏,无人可奈何。”
    何茂倏的站起,道:“那还不快回长安向皇上禀报?”
    “不能操之过急。”刘愈再强调了一遍,“现下一切都按照我们的计划进行,冯成递和三皇子不会收到任何风声。”
    何茂有些局促不安,一直让人探听那些淮地所来客商的情况,过了大约一个时辰,却有人急忙来报:“姓冯的女人跑了!”
    何茂大惊失措,急忙到隔壁冯成娴的房间看过,果真人已不见,是从二楼上跳下去逃的。不但人已逃,还偷走了一匹快马,出发少说有半个时辰以上。
    “不是让你们在门口守着?”何茂像一头狮子般朝属下怒吼,“一个女人都看不住?”
    那些侍卫都有些惊惶,也想不明白喝了一包蒙汗药的冯成娴何以会这么快醒来。只有刘愈在心中暗笑,一包蒙汗药足以睡上一天一夜,一指甲盖的蒙汗药算起来能睡上一炷香的时间就不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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