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盾上了马车便坐去了杨广对面,问道,“阿摩,郑姐姐是说想见见她的孩子,让我们帮忙给杨大人知会一声,阿摩,你觉得呢。”
    杨广在里面听得清楚,没听她直接应下倒还有些意外,这会儿听她问,心知先前的事她没有当耳旁风,是当真记下了,心里不由一暖,“不过虚惊一场,我还能跟个妇人计较不成,你愿帮,帮便是了。”况且她真是太笨了,压根就不会多想事情,这世上的事,尤其是牵扯到血脉亲情,便没有当真能说一不二的,更何况杨素与郑氏有儿有女,今日是这样,明日可就未必了。
    不过这些她不知道也罢。
    杨广摇头失笑,“你身上若带了钱财,便予她一些,没有从盒子拿,不用太多,够安置落脚便可。”
    贺盾虽知他是看在杨素的面子上,却还是忍不住赞道,“阿摩,你这次真好说话,嘿。”
    笨蛋。
    都求到他马车前了,杨素气急了把人赶出家门,等气消了,还当真能让她在外流浪不成,便是杨素肯,杨家的儿子们也不会答应的。
    杨广见贺盾当真摸了些银两出来,顺口便提点了她一句,“不过这种事,以后你拦着别让她们直接找我,有事你让他们求你帮忙,你若想帮,并且能帮,和我说,我再来帮你做。”
    贺盾听得头晕,提笔写信,“这不是一样的么,都是你做。”
    杨广真是想揉揉她的脑袋瓜,这怎么能一样,有一便有二,这长安城里盯着侧妃位置的人不算少,哪时候她一不在,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的打主意又岂止一两个,如今开了这一例,事情一传开,算是开了条新路子,往后有难的姑娘就多起来了,这笨蛋妻子也不想着防一防。
    这等事他还得亲自动手,自己防。
    不但要防着她身边的男子,还得防着凑到自己面前来的各色女人。
    杨广想着自己失笑了一声,气不过在她额头上重重弹了一下,无奈道,“我乐意理会你,不定乐意理会她们,你写封手书与她,打发她走罢,正事要紧。”
    贺盾应了一声,又给冯小怜写了封信,连着足够吃穿用度的银钱,一并交给了郑氏,解释道,“这个是给杨大人的手书,郑姐姐你给他看了,他便明白了,还有这个,郑姐姐你可以去冯家铺子找掌柜冯小怜,她在城东开了些胭脂水粉的铺子,你说明了来意,她大概会收留你做点事,郑姐姐你愿意留便留下,不愿意留再另作打算。”
    这年头的女子其实特别厉害,尤其是这些原先家世良好的世家贵女,谁都有一手漂亮的绣技,琴棋书画基本都有一两样精通的,像郑氏这样,杨府这么大的家在着,她管得也不错,儿子教的也好,贺盾说的是真的。
    杨家的儿子真的特别团结,比杨坚的兄弟好太多,杨坚弟兄是各不管各自的死活,想造反的自己就去造反了,不想造反的便在后头扯后腿,杨素的儿子们是商量好了,由杨玄感打头,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这虽然是受了杨素杨约感情深厚的影响,但和母亲的教导也是分不开的。
    这时候管在外劳动叫吃苦,那郑氏是很能吃苦的,给她点成本和平台,养活自己根本不成问题。
    郑氏抖着手接过信,匍匐在雪地里嚎啕大哭,哭声撕心裂肺闻者落泪,却又很快忍住了,朝马车认真跪拜了三拜,又朝贺盾认真跪拜,唇瓣抖动语不成调,“大恩不言谢,君瑶来日定会涌泉相报……谢谢王妃。”
    风雪大了。
    贺盾把厚实的裘袍给她披上了,让她快些进城去。
    郑氏便站起来踉跄着去了,她走得很快,越走越快,最后竟是在雪地里跑了起来,不怕冷不怕冻的。
    贺盾看得心里唏嘘,回了马车坐下来,自己坐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道,“阿摩,人跟人之间的感情真复杂……”
    杨广看了她一眼,未说话。
    贺盾这时候需要和人分享,很想和陛下分享一下她的感触,又接着道,“母亲跟孩子之间的感情可真是深厚,郑姐姐虽然有些冲动莽撞,但对孩子是真好。”
    杨广原先便听她说不知道父亲母亲在做什么,这会儿看她多有感慨,不欲她为这些伤神,便道,“还要好一会儿才到渔村,你不若过来接着躺一躺,等到了我再叫你。”
    贺盾是言辞匮乏,这时候满腔的想法和感慨表达不出来,忽地想起杨约吹奏的晚棠秋表现的便是母亲远走他乡思念儿女的悲苦之情,贺盾心里感触多,便摸出自己随身带着的小笛子来,想纾解纾解,嘿笑了一声,捏着笛子朝杨广问,“阿摩,我可以吹一曲么。”
    她这人真是,成日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杨广哭笑不得,“你坐过来吹,我教你。”
    贺盾忙坐去他身边,把小笛子擦干净了递给他,眉开眼笑,“谢谢阿摩,我吹得不好,阿摩你莫要见笑。”
    杨广让她先试试,贺盾便又拿回来了,吹了几下见杨广虽是拿书册盖着脸看不见神色,但看他胸膛震动分明就是在笑了……
    贺盾呜呜咽咽了几声实在没那个脸皮吹下去,停下了,心说等她得空找个没人的地方练习好了再来,毕竟是晋王妃外加公主身份,国宴家宴上时常会被人要求献艺,她每次都干坐着享受,时间长了也经不住脸红。
    能把荡气回肠的凄凉曲子吹得像糖豆调那般欢快喜庆,也是一种出众超凡的能力,杨广拿下脸上的书,尽量摆正了表情,轻咳一声,语调里含着笑意,指点道,“你呼吸不对,发力也不对,口型也不对,音都是断点的,自然就不成调子了。”
    两边嘴角微向后收,贴住牙床,让双唇向两侧伸展后移。
    贺盾摆出姿势,示意陛下看她,“阿摩,你看是不是这样。”
    不是,杨广便没见过这么轴的人,上了手,一手拉着她一边唇角,手动帮助她,口里讲解道,“微笑,微笑会么?”
    贺盾便笑了起来,露出一口贝壳一般整齐洁白的小米牙。
    杨广心里无力,撒了手,耐心道,“贺前辈,不是咧嘴笑,是微笑,微笑。”
    贺盾忙应了,说是要先自己在旁边理会练习一番,杨广点头表示可以,怕她丧气,又安抚道,“篴子是乐器里面最难的,阿月你莫要气馁,多多练习才有成效。”实在是她嘴巴一做出微笑的表情,整张脸都跟着动起来,眉眼弯弯,哪里能吹这等忧思绵长的曲子。
    贺盾闻言就赞道,“阿摩你当年拿起来试了几下便会了,可真厉害。”
    大概她无忧无虑,愁得少,苦更少。
    杨广心里微微一动,心说她那世界的水土倒也神,能养出这样的人来,“阿月,改日你可以试试欢快点的曲子。”
    贺盾应了,打算先练习好基本功。
    杨广见她当真从柜子里摸出面小铜镜,自己对着认真练习,心说这笨蛋,他说什么都信。
    这笛子声音不大,杨广也乐得听她呜呜咽咽的试吹,心说好歹是他教,换做旁的老师傅,大概要被她气出个好歹来。
    贺盾在旁边揣摩了好半响,再吹还是不得要领,掀帘子瞧见外面的景物,知道快到渔村了,又试了试还是不行,拿着笛子坐回了陛下旁边,腮帮子绷得发僵发酸,这太难了。
    杨广见她过来了,笑问道,“这回会了么?”
    贺盾嘿笑了一声,挠挠头,朝他连连拱手道,“我……我还不是很熟练,好罢……我还不会,阿摩,你得空了再教教我罢,拜托了。”
    她眼里都是期盼和渴望,是真的想学,看着他眼巴巴的,学也学不会的样子,真是……可爱的要命!
    她真是……还不如以后他吹给她听。
    杨广将人揽过来,让她躺在自己腿上,低声应道,“等回了并州,我得空便教你,现在歇息一会儿,有件事要问你。”
    贺盾得了允诺,哈哈乐了一声,“阿摩你想问什么。”
    杨广拿过薄被给她盖好,低声道,“阿月,你想不想见萧岿,不想的话我与父亲说,宫宴我去便成了。”
    萧岿萧琮再过几日便到了。
    贺盾摇摇头,“要见的。”毕竟是占了公主的名头,萧岿还给她送过嫁妆,再者萧岿和张皇后十之八[九就是她的祖先,无论如何,都要尊敬些。
    杨广便也不再说什么。
    渔村小半个地盘都是张子信的,偌大的一个庄子,里面天文台就占了一大半,钱当时是贺盾庾季才等人一起合力出的,上面放着浑仪、浑象、圭表、地动仪等等天文地理测量仪器,好几样体量都非常庞大,又加之需要很多重复的仪器重复观测修正误差偏差,一大片看起来便非常可观。
    整个大隋朝,最精良的天文仪器不在太史曹,而是在这座私人的庄园里。
    这时候的人们知道张子信是历法学士,却还没有意识到张子信的研究有什么意义。
    比起在朝为官的庾季才,张子信更像一个痴迷天文的科学家。
    此前他花了三十几年的时间观测记录,结合前人观测到的数据和成果分析研究,已经独立发现了太阳运动不均匀性、五星运动不均匀性、还有月亮视差会对日食产生影响的现象,他不但对这些做出过定性研究,对这些不均匀性还有一套完整明确的计算方法,月亮视差影响最后甚至还得出了一份修整系数表。
    虽说个别结果的精确度远远比不上后世,但在这个年代,在天[朝的天文学历史上,张子信的贡献几乎是划时代的,意义非凡,是天[朝天文学的奠基者。
    “旧历考日食深浅,皆自张子信所传。”
    贺盾对天文学的了解仅限于基础知识,但她比这个时代的人更明白研究这一块的重大意义。
    再加上这古早的年代这一类的学科研究相对落后,喜欢研究这些的科学家和工种否非常少,张子信庾季才在贺盾眼里几乎就是国宝级的。
    因此纵是杨坚独孤伽罗等人劝她莫要乱撒钱,她还是觉得这是该撒的地方,自认识张子信起便一直投钱,虽然可能投入几十年,也未必会有新进展。
    一直在研究,便一直会有进步,杨坚等人劝不动她,也就随她去了。
    贺盾来的时候,张子信和庾季才果然都在天文台上。
    张子信已经年过六十,但兴许是因着沉迷于喜爱的事业里,头发胡子虽是白的一把抓,但腰杆笔直精神奕奕的,大冬天踩着雪在高台上观测,一点也看不出花甲老人的老态龙钟。
    旁边庾季才也凑在一起看,见贺盾来了,兴奋地招手让她上去,“阿月你来看看,我和老前辈推算三日后有日蚀,阿月你来看看是不是这样。”
    日食。
    贺盾应了一声,朝杨广知会了一句,自己跑上了高台,她看书上记载说古人很早便能预测日食,虽然很多时候不太准确,不过亲眼看见还是头一次,她听了也有点激动。
    杨广在下头看着上面老中少三人凑在一起,说得火热,摇头失笑,让跟着的仆人把带给张子信的东西送去庄子里,自己去旁边的亭子里坐着烹茶煮水了。
    庾季才双手被冻得通红,不住来回搓着取暖,但神色激动不已,在高台上走来走去,“这次看大家还笑话我们没用不!”
    贺盾看得忍俊不禁,时人不大能理会他们成日神神颠颠的,暗地里总是多有肺腑,所以天文学家们总是希望能预测到灾难,可以让人们提前避祸,一来他们的研究才会更有意义,二来才能得到朝廷百姓的大力支持。
    贺盾庾季才张子信在这年代都是玄学神棍,不过贺盾就只知道些浅层的表皮,和他们这些科学家不是一个等级的,看了他们推演的数据,真是密密麻麻的一大摞,但太阳月亮交汇对冲点、以及对对冲点的修正偏差等等都考虑到了。
    贺盾光看着数据,倒真觉得有那么些可能发生日食。
    张子信精神抖擞,庾季才也是满含期待地看着贺盾,等着她拍板盖棺定论一般。
    贺盾摇头道,“我在这上面还不及两位前辈百分之一,意见没什么参考价值,不过前辈们是不是想上报给皇上,要是上报的话,还是早些送去,好让皇上早作准备,不过近来要接待外来使臣,尤其是突厥吐谷浑高句丽,时机特殊,要是不准,皇上可能要发雷霆之怒了。”
    张子信飞快地捋了两把胡须,脚下生风,整理了数据,又跑去观测了一回,回来目光如炬道,“老朽有十之八[九的把握。”
    庾季才笑道,“万一预测准了,那可是大喜事一件,报罢,我这就写封奏疏,阿月你回的时候带回去呈递给皇上,知情不报也是罪,反正历来预测不准的情况多得是,皇上顶多骂我一顿狗血淋头,还不至于砍了我的头。”
    那倒也是。
    贺盾应了,庾季才当即便拿了笔墨开始写奏本,贺盾等旁边的张子信看完记录,便道,“师父我是来请师父帮忙的。”
    张子信做起学术研究的时候认真严肃,对待数据是秋毫必争,但研究之外就特别随和,听贺盾这么说,胡子都揪掉了好几根,“吽,我就知道你这丫头不是专程来看我的,不过我听说你在并州安置流民花了不少钱,老头子这里也用不了那么多,往后你少送些过来……”
    贺盾方才想说她还有些积蓄,就听张子信嚄了一声道,“………丫头你还是送些瓜果米酒过来,杨坚忒抠门,每年那些贴用还不够塞牙缝的,要饿死老头子了。”
    贺盾听得莞尔,其实杨坚迷信,对张子信这样的老天师尊敬得很,只是搞发明创造都是很烧钱的活计,有时候为了做些仪器,钱打了水漂还不见得有效用能成功,杨坚这些年打仗,自己都是勒紧腰带过日子,这些身外之项,看顾的就少了。
    贺盾忍俊不禁,“我是想请爷爷回城,去帮一个朋友看看身体,您医术高明,说不定有办法能治好他。”世人只知张子信是历法学士,但很少人知道他少年时便以医术成名了,两样都是他喜欢并且擅长的。
    张子信这些年除却教出贺盾这个徒弟来,自己的医术也没落下,前几年天南地北的到处采集数据,没人资助他,都是自己行医赚了钱,再花在研究上。
    贺盾的医术还算小有所成,但比张子信,还是差远了,不但技术不够,还缺经验。
    是帮谁张子信连问也没问,让贺盾写了个地址人名,说他明日自己过去看。
    老人家说完往下头亭子里瞥了一眼,拂须道,“说起来你这个夫君倒也不错,你撒钱来这里他无二话,还算是个有心胸的,只官架子大,怎么不上来见见老头子。”
    贺盾正想说话,就听身后传来陛下温润含笑的声音,“晚辈杨广,见过爷爷。”
    贺盾诧异回头,见杨广果真上来了台阶,手里端着托盘,热气蒸腾,茶香缭绕。
    贺盾听旁边张子信咳咳咳的,满是皱纹的脸还十分有活力的通红着,不由哈哈乐出了声,朝陛下道,“阿摩,快来见过爷爷。”
    张子信摆手,“把茶给我,快把你妻子领回去。”
    庾季才写了奏本来,见了杨广忙行礼,倒是直接把奏本给了杨广,请他带为转述。
    贺盾说还要在长安待一个多月,张子信倒是挺高兴,让她过来用饭,贺盾应了,又与庾季才道了别,这才与杨广一起回了城。
    日食的事既然要上报,当然是越快越好,杨广立时便入宫把奏本呈上去了,满朝议论纷纷,但大部分还是主张另可信其有不可。
    杨坚核定了日子,宴请突厥使者、吐谷浑使者的宴会往后延了五日,后又着令武侯府的卫戍遍发安民诏令,下令让长安城附近各州县的属官提前准备,免得到时候百姓惊慌之下生了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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