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俩?!”奚越惊呼出声,顿了顿又不解,“我们都这么招人恨了?”
    “东厂真是睚眦必报。”杨川摇头叹息,“要是只有那些信也还罢了。目下是前脚刚见到上卷的真迹后脚又出现那信,难免有人会动心。”
    “那看来,我们的项上人头是很难保住了。”奚越手里把信折好,往杨川手里一拍,轻快地问说,“可要托付个人准备给咱俩收尸?”
    “……”杨川攥着信,抱臂睇着她笑,“我不是来通知你准备赴死的。”
    奚越备着手仰头:“那你想怎么地?”
    杨川啧了声嘴:“小师妹聪慧,我想跟师妹请教个破局的办法。”
    不知为什么,他看完这封信,头一个念头就是来问问她有没有办法,接着他便在这个念头的驱使下找过来了,好像她就算没办法也不要紧,总之他就是要来找她一趟。
    奚越凝神想了想,盯着信纸叹气:“各大门派若要一起追杀我们,那我也没什么办法。要破这局需要时间,能不能活到破局那天,就只好看命了。”
    杨川浅怔:“已经想到办法了?”
    她脑子动得也太快了。
    奚越耸肩:“擒贼先擒王呗。”
    杨川目光微凝,顺着她的话想了想,心知绝不能是去杀各门派掌门,便说:“你要杀东厂提督?”
    可还是看到她摇了头。
    接着她又看向他:“师兄忙么?若是没事,我想四处走走。”
    杨川今日原也不当值,听她这么说,就点头说没事。奚越于是转身出了家门,他见她不说话,就安静地跟着她走。待得走到胡同尽头,眼瞧着没什么人了,奚越忽地运气一跃,顷刻展开轻功,向北急奔而去。
    “师妹?!”杨川一愣,旋即也跃起跟上。
    奚越知道他在背后追了上来,却无心与他说话。怎么说呢?她现在前所未有地感到害怕了。
    倒不是怕死,行走江湖的人,对于生死那点事并不太计较。只是,当她看到那两张画像时,心里的信念在崩塌。
    如果此事没有引起什么波动,如果江湖上没什么人被东厂诱惑住,那萧山派的师伯应该不会这样急于通知杨川。这事最多也就才出了几天,信便已从杭州送到了京城,可见萧山派里,是十分担心杨川出事了。
    这种推测,令她不寒而栗。
    她自问已经经历过很多事情,可是,她毕竟没有目睹过近百年前那场因秘籍而起的江湖厮杀。所以,在她自小到大的印象里,江湖是简单的、透明的,没什么利益纷争,只有快意恩仇。人为财死那样的丑陋事,在朝堂上举不胜举,但在江湖上永远见不到。
    她所见过的那些江湖侠士,在酒逢知己时可以毫无顾忌地散尽千金,钱对他们来说,当真如同粪土。
    她一直相信,江湖上的血腥气再重,也比朝堂要干净万倍。
    可现在,东厂轻而易举地让她惊悟,江湖不过是另一个朝堂,朝堂也不失为另一个江湖。
    他们只是在乎的东西不一样而已,终究还是会为利字厮杀。
    怎么会这样呢?
    可似乎,又就应该是这样的。
    奚越前所未有地彷徨,又前所未有地清醒。她好像忽地了悟了许多事情,继而恨意毕生。
    杨川很快追上了她,然则还没开口,忽而察觉了她的气息不对劲。
    他们萧山派的独门内功里,听辨气息也是很厉害的,所以即便她那样伪装,他依旧很快便分辨出她是个姑娘。相较之下,哽咽引起的气息不紊自然更为明显,杨川怔了怔,却不知小师妹在难过什么。
    她一直驰到了皇宫北侧的煤山,又沿山路而上,一口气奔到山顶。
    煤山并非用煤堆起,只是修建皇宫时曾在此囤积煤炭,所以俗称煤山。站在煤山山顶,北京城的全貌都可收入眼底,是以逢佳节时天子常来。天子来时这里就会戒严,平常倒没那么多规矩。杨川便见奚越站在山顶上遥望着眼前的宫室巍峨、民舍错落,负在背后的手一次次攥紧成拳,又一次次松开。
    他陪她站了足有两刻,终于唤了一声:“师妹。”
    她舒了一息,开了口:“擒贼先擒王,但指挥使门达不是贼王,东厂提督也不是,满朝奸佞才是。”
    唇齿之间,狠意毕现。
    杨川不禁讶异,鬼使神差地想到很久之前在三里香酒馆和她过招那次,她曾问他为什么要进锦衣卫,他说“惩治污吏,肃清朝堂”,她就放了他。
    他循循地吸了口凉气:“你不是为给兄长报仇来的。”
    “呵。”银面具下笑音生硬,她眸光眯起,盯着眼前的宫阙九重,渗出丝丝凉意,“我原本想,让奸恶之徒再不能为祸朝堂。可如今,他们不止为祸朝堂,还搅乱了江湖的泥沙。”
    她说着转过头,那张熟悉的面具带着前所未有的寒冷冰凉看向了他:“我真的恨,我想把这□□小挫骨扬灰。”
    把奸小挫骨扬灰,以祭奠心里突然逝去的明澈江湖。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煤山,就是现在的景山公园,景山这个名字是清代开始叫的;
    2土木之变是真的,大家估计都知道。但土木之变时宫里丢了本秘籍是我瞎编的。
    3这秘籍也是我瞎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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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秘籍(一)
    奚越和很多年轻姑娘一样,爱胡思乱想,又容易在胡思乱想中消沉。
    也和很多称职的锦衣卫一样,不会让自己沉溺在这种消沉里。
    于是在回到家中的时候,她已经冷静了,并且出离的清醒。
    她心里其实明白,江湖大概从来都没有多么干净过,自己记忆中的那种江湖,只是自己的憧憬而已。
    她第一次意识到这件事情,似乎是在十二三岁的时候。那时武林中也出了些引起波澜的事,她那阵子便常听父亲叹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在这句话里,“江湖”显然听着不像什么好词儿。如果江湖真的真的像她憧憬里的那样干净,那也就不会有这句话了。
    只不过,那时她也只是听听这句话罢了,具体发生了什么她不清楚,在她的生活中也并没有出现什么打破憧憬的动荡,那不染凡尘的美好向往便在她心里又维持了许多年。
    而现在,这动荡出现了。自小到大的憧憬在刹那间支离破碎,奚越自然恨。
    但光恨没用,当下虽没到刀架在脖子上的境地,起码也是刀正在杀过来的时候了。她纵不怕死也不想白白送死,想想如何把命保住才是正经的。
    夜色渐深,奚越在卧房案头的烛光下久久沉吟,脑子里能想到的一条条计策犹如画卷般一幅幅张开,又一道道被她撕毁。
    太难了。
    奚越对京城的官场已不陌生,心知想破此局,杀三五个东厂阉官没有用。砍了赵钱孙李,还有周吴郑王填上来,依旧会继续追杀他们。
    若说“擒贼先擒王”,此时真正擒住贼首的法子,该是他们搜集足够的东厂罪证呈进宫去,让当今天子一怒之下彻查东厂,这样巨大的震荡才能让东厂翻天覆地的改变,才能让再上来的人不敢继续叫江湖中人追杀他们。
    可要搜集足以扳倒整个东厂的罪证,哪有那么容易?只怕证据还没找齐,她和大师兄的尸体都要凉透了。
    怎么办呢?
    奚越扶额又叹息,暗赞东厂可真当得起一句老谋深算。
    他们手里竟然有《盛林调息书》那样的秘籍,竟然知道用这秘籍作悬赏。
    ……哎?
    奚越忽而一怔,接着她蹙起眉头。
    她想把脑子里无意间晃过的念头打消掉,可思绪偏生不受控制地继续延伸了下去。
    ——擒贼先擒王做不到,那如果她把这令人趋之若鹜的秘籍偷走呢?
    东厂应是没胆子犯险在秘籍丢失之后依旧让人继续追杀他们,待得事成再说秘籍没了的。万一碰上个脾气大的掌门人,搞不好真要带着坐下门徒杀来京城血洗东厂。
    那这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只不过,那《盛林调息书》的下卷,现在在哪儿呢?
    .
    与此同时,雁门山上。
    雁山派掌门人岳广贤在房里焦躁地踱着步子。他已经六十了,行走江湖一辈子,经历过的大风大浪不少,已显有事情能让他这样的不安。
    他最疼爱的小徒弟今年刚十五岁,看师父拿不定主意,在旁神色也很复杂地看着。眼瞧着都大半夜了,他终于说:“师父,要不……算了吧!”
    “唉!”岳广贤重重叹息,定住脚看看小徒弟,摇头说,“知信,为师要好生想想,你先去睡吧。”
    知信不放心:“师父,这上头既然写了……”
    “你去休息。”岳广贤的声音生硬了三分。知信不敢再多言,匆匆地抱拳行了个礼,从师父房里退了出去。
    少了个人,屋子里更安静了些。岳广贤的目光定在那青灰色的书封上,只觉得《盛林调息书》五个大字刺眼,又挠心。
    他再一次把书拿起来,翻开,扉页上的字句再度映入眼帘:此功甚烈。内功上乘者,练之无妨;外功强而内功弱者,擅练此功,轻则走火入魔,重则肝胆俱裂金箍寸断。谨记,谨记。
    这几行字自右到左一行行竖写而下,用醒目的朱砂写就。左下角还有两枚更红一些的朱印,一枚是“盛晖之印”,另一枚是“林香瓷印”。
    可见这是创出这门内功的盛林夫妇亲笔,不可小觑。
    他雁山派素以外功卓绝著称于江湖,内功不过尔尔。按照这扉页上的警示,此功他不练为宜。
    可岳广贤掂量再三,越掂量越不甘心。
    但凡行走江湖之人,总归会做称霸武林的梦,他已执掌名门之一,比常人更会想再往上迈一步。要称霸武林,靠的便是功夫高人一等。眼下这令万千豪杰垂涎的秘籍被人拱手送到了他雁山派的门口,他不练,难道要拱手让予他人么?
    岳广贤煎熬得犹如万千虫蚁再啃食心脏,搅得他五脏六腑都不舒服。接着在这种不舒服中,他脑海里更细致地思量起了这件事来。
    ——他的内功,虽然比上不足,可比下还是绰绰有余的。
    ——再者,都说习武之人内外兼修才最好。眼下他强在外功、弱在内功,拿这盛林书补一补内功的欠缺,不是正好么?
    岳广贤的牙关不由自主地一分分咬紧,执着书的手也不由得越捏越用力,直捏得书上出了褶皱,才又倏然松开。
    他悠悠长长地缓了一息,平心静气,把扉页翻了过去。
    .
    京中,奚越翌日刚一进北司,就得到了新的差事。
    ——查朝廷赈灾钱粮可有被官员私吞。
    这赈灾钱粮的事奚越知道,是河南在闹灾,朝廷月初时免了受灾地的税,月中见灾情加重又拨了粮款。眼下是月底,这粮款拨下去也有小半个月了,突然说要查,多半不是为防微杜渐,而是有人露了马脚,让上头上心了。
    写着朱批的奏章是由曾培转交给奚越的,奚越盯着圣上亲笔的那句“着锦衣卫严查”沉默了会儿,将册子啪地一合:“户部侍郎上的本?”
    曾培点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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