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公公急道:“因为娘娘她,她, 走出了北和宫。”
    他耷拉着脑袋, 不敢去看这位二殿下的神色,害怕从对方脸上看到怒容,然而他眼角的余光却注意到二殿下拧起了两道浓眉, 不像是发怒,倒像是有些怔忪的模样。
    苏凌沉声问:“什么时候的事?”
    ——北和宫的娘娘们, 苏凌并不陌生。
    皇帝刚登基时,血气方刚, 后宫颇多内宠。后来姚贵妃进宫, 皇帝独宠姚氏,视其他妃嫔如同无物。本欲将她们全部遣散出宫,最终却没有付诸行动。皇帝不想让姚贵妃堵心,就重修西苑,安置姚贵妃。而先前的一众妃嫔, 则悉数移居北和宫。
    初时, 有些妃嫔还曾试着走出北和宫争宠, 皆以惨烈失败告终。久而久之,也就知道再难沐圣恩,就都息了争宠的心思,老实待在北和宫。
    好在北和宫殿宇巍峨, 建筑雄伟,并不像一般意义上的冷宫。而且她们分位不减,一应待遇照旧。她们的父兄,仕途也并未因为她们的失宠而受到影响。她们的娘家亲眷也默默接受了自家娘娘无宠的事实。
    十几年来,双方形成了一种默契。
    北和宫的十几个妃嫔们安分守己,不再踏出北和宫半步。没了皇帝可争以后,十几个人尽弃前嫌,和睦了不少。
    —
    天阴沉沉的,刘公公呜咽一声:“就是今日晌午那会儿。”
    “出来也没什么,只要不到皇上跟前,就不会有大碍。”苏凌犹带着一些侥幸,温声道,“皇上如今常住西苑,静嫔娘娘在宫中行走,也不碍事。”
    “可静嫔娘娘就是到了皇上和贵妃娘娘跟前啊。”刘公公眼泪掉了下来,“娘娘今天不知道从哪里得知,说是冯家的老夫人病重,她就偷偷出了北和宫,去向皇上求情,想回家去看看。可是,她跟皇上,哪有情分可言啊!”
    他声音尖利,像是有长长的指甲在桌面划过,刺得人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苏凌心中一凛,眸光微闪,仍轻声道:“孝悌是人伦大事,母亲有恙,为人子女……”
    他心说,都溜出北和宫了,其实完全可以直接溜出皇宫的。反正皇上原本也不会留意到北和宫的十几个妃子。
    刘公公苦笑,连连摇头:“皇上十多年前就说过,北和宫诸人不得出现在贵妃娘娘面前。静嫔娘娘不听劝,沈美人她们劝都劝不住她……”
    “那,静嫔娘娘如今身在何处?”
    抹了一把眼泪,刘公公道:“娘娘今日闯进西苑的时候,偏巧贵妃娘娘也在,静嫔娘娘说了一些不好听的话,气到了贵妃娘娘。皇上当即大怒,教人撵出去,赶回北和宫。说是贵妃娘娘若是安然无恙还好,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教静嫔娘娘自裁。”
    苏凌双目微敛,哂笑。他并不觉得意外,在他父皇心里,贵妃娘娘是个宝,其他人连根草都不如。
    “殿下也知道,贵妃娘娘的身子骨跟纸糊的一样,若是真……”刘公公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叫你乱说话。”
    “别打了。”苏凌伸手制止了他的动作,“娘娘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你是静嫔娘娘身边最得力的人,她现在正是需要人的时候,你不陪在她身边,到这儿来做什么?先别自乱阵脚。我去西苑那儿看看。”
    苏凌顿了一顿,又道:“我请太医院院判去冯家看看。都到这个时候了,冯家老太太想来也熬过这个冬天。”
    刘公公连连道谢。
    苏凌教人拿了他的名帖去请太医院院判,他则换了一身衣衫,前往西苑。
    冬天的白昼较短。
    苏凌来到西苑,已是傍晚。
    他这数月来,开始参与朝政。皇帝有时也召他去西苑面圣。他刚到西苑,就有人去禀报。
    不多时,小太监请他入内。
    刚随着宫人走进暖阁,苏凌就感到一阵暖意袭来,暖暖的香风直往人脸上扑。他定一定神,上前行礼:“父皇,贵妃娘娘。”
    暖阁里银炭烧的正旺。皇帝和姚贵妃围坐在一张红木圆桌边,身上的衣衫并不算厚重。皇帝面色红润,而姚贵妃脸庞雪白,双眉轻蹙。
    “怀思过来了啊?”皇帝抬眸瞧了他一眼,“正想着要不要叫你过来,谁知你自己倒先来了。”
    “怀思”是皇帝给苏凌取名萧瑾时,一并给他的字。因为身份原因,这字也只皇帝一人叫过。
    苏凌自己对“怀思”这个字,并无多少好感。他原名萧凌深,去崇德书院读书时,借用母姓,化名苏凌。至于皇上后来给他赐名萧瑾、字怀思,他都不大习惯。
    苏凌拱手施礼:“儿臣不经传唤入内,还请父皇恕罪。”
    皇帝摆一摆手:“都是自家人,说这些做什么?”
    苏凌勾一勾唇角,没有说话。他心中颇不以为然,自家人么?去年这个时候,父皇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还清楚地记得,去岁怀敏太子出事,他接到姑父阳陵侯苏景云的通知,匆匆忙忙赶回宫。当时内心深处未尝不曾想过,可能会得到承认,然而迎来的却是皇帝的震怒。
    他的生父盛怒之下,挥剑砍他,说他不安好心,巴着太子离世。
    正好那时查出晕倒的姚贵妃又有了身孕,担心他的出现会影响姚贵妃,皇帝更是下令,任何人不得在贵妃娘娘跟前提起他……
    苏凌轻轻握拳,他能感受到自己手心的疤痕。
    宫中有玉颜膏,能让疤痕变淡。可他不想除掉这道疤。
    皇帝看了一眼姚贵妃,续道:“娘娘方才还说,除夕夜少了一个人,你来的正是时候。快坐。”他转向姚贵妃,含笑道:“殊儿,你不是说烦了吗?叫怀思给你讲个笑话?”
    姚贵妃懒懒的,没多少兴致:“不必了吧?他这个时候过来,肯定是有正经事情。”
    皇帝闻言,看着苏凌,双目微眯:“怀思真的有事?”
    苏凌也看出来了,姚贵妃并无大碍,如此一来,静嫔娘娘应该也没什么事。这个时候,他不应该再提静嫔的事情。
    于是,略一沉吟,他轻声道:“也没什么,只是想着今天是除夕夜,民间都是一家团圆……”轻轻摇一摇头,苏凌止住了话头。
    皇帝接话:“也是,除夕夜一家团聚,教你孤零零的,也不好。”他看一眼姚氏,续道:“贵妃娘娘也心疼你。”
    苏凌垂眸:“谢娘娘。”
    姚贵妃偏了头去看宫人:“是不是该用晚膳了?”她又转向苏凌:“你也留下来吧。”
    宫中用膳,原有固定时间。然而姚贵妃身子弱,又在西苑,不管这些死规矩。
    皇帝听她发问,忙吩咐宫人准备晚膳。
    这顿年夜饭看上去非常普通。姚贵妃只用了一点,就搁下了碗,声音柔嫩:“我吃好了,有些乏,就不守岁了。”
    皇帝一笑:“你父母亡故多年,身子骨又弱,快去歇着吧,不用你守岁。”说着吩咐宫人:“还不快伺候娘娘回去歇着?”
    宫人领命,扶着姚贵妃先行离去。
    皇帝则又命人上酒,对苏凌道:“来,陪朕喝两杯。”
    苏凌神色淡淡:“嗯。”
    酒是上好的酒,菜是最好的菜。除夕夜又是最好的时候。可很明显皇帝的心情并不算好。
    他一杯又一杯,后来已有了些醉意:“你母亲若是殊儿该有多好……”
    姚贵妃单名一个殊字。
    苏凌只轻声道:“父皇醉了。”
    “是啊,醉了……”皇帝轻叹一声,再次端起了酒杯,满满一杯酒,一口饮下。
    苏凌的回答并没有让他满意。他想,怀思如果聪明一些,就该回一句:“儿臣会事贵妃娘娘如母。”
    皇帝摇头:“罢了,不说那些了。贵妃娘娘待你很好,没有她,就没有你的今日,你要记得她的恩情。”
    苏凌只“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这话五月份,他被召回皇宫的时候,皇帝就对他说过了。
    那时,皇帝居高临下,告诉他,他之所以能以二皇子的身份回宫,是因为贵妃娘娘心善,执意要给他本该有的身份地位。要他时刻牢记姚贵妃的恩情,以母事之。
    而苏凌心里很清楚,最重要的原因是姚贵妃四月份小产,再难受孕。与其皇位旁落,交到宗室子弟手上,不如给自己的儿子。——尽管皇帝不喜欢那个儿子。
    “你如果听话,这江山都是你的。”
    苏凌眼眸低垂,对这话倒也不怀疑。姚贵妃伤了身体,难再受孕。而皇帝又唯恐她伤心难过,也不敢再临幸其他妃嫔。如今存活在世上的,只有“萧瑾”一个儿子。
    ——即使真的再选妃生子,也未必能顺利长大。
    皇帝再不喜欢,将来也是要把皇位交到他手上的。
    放下酒杯,皇帝紧盯着苏凌,坐直身体:“还是那句话,好好孝敬贵妃娘娘。你想要的,都会有。”
    苏凌神色平静,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不紧不慢:“儿臣有一事求父皇。”
    “你说。”
    “父皇知道,儿臣是在北和宫长大的。”苏凌声音很轻,“北和宫原本有十四位妃嫔,哦,不包括我的母亲……”
    皇帝神情微变,怀思的生母自然不是住在北和宫的妃嫔。当年他为了姚氏,差点遣散后宫,最后虽未成功,却也将她们安置在一旁,不让她们打扰他和殊儿的生活。
    他是真心爱她的,爱到眼里、心里只能容下她一个人。最开始的两年,他们如同民间夫妇一样,很恩爱,偶尔也会吵架。只是他不应该在吵架后,负气离开西苑,又临幸一个小宫女。
    清醒以后,他就后悔了,对自己的行为深感厌弃。
    姚氏得知此事,哭闹着要出宫,想要和离。
    他使出浑身解数,才哄得她回转了心意,原谅了他。
    自此,他宠着她,纵着她,不想让她有丝毫不快。至于那个被他临幸过一次的宫女,他本想赐死,向殊儿表明心迹。
    然而姚氏却拦住了他。她眼中含泪,神色凄楚:“又是何必呢?糟蹋了人家姑娘,又要人家性命,果然女人就活该这么惨吗?”
    他干脆让那个姓苏的宫女进北和宫去和那些妃嫔们作伴。
    此后,他就一直守着姚氏了。
    后来才知道,那个姓苏的宫女一夕承欢,竟有了身孕。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后了。
    ……
    如今听怀思提到生母,皇帝隐约有点不自在。他咳了一声:“然后呢?”
    “十四位娘娘,现在只剩下十一个。儿臣听说今日静嫔娘娘闯进西苑,惊到了贵妃娘娘。”
    皇帝原本还带笑的面容骤然沉了下来:“若是为她求情,就不必再开口了。你以后只管把贵妃娘娘当你的母亲!”
    苏凌眼眸低垂,自动忽略了他的话:“儿臣想给北和宫里剩下的十一位娘娘求一道旨意。”他站起身,恭恭敬敬行礼:“儿臣希望父皇能准许她们能自由去留。”
    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皇帝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摇曳的烛光在他脸上覆下一层阴影。不远处当值的内监也暗暗屏住了呼吸,唯恐在这大年夜里出什么状况。
    “咣”的一声,皇帝将酒杯重重放在桌上,满脸不悦,“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先前教那个姓程的黑丫头给你做伴读,现在又想让宫中妃嫔去留随意。接下来是想做什么?要朕现下就将皇位传给你?!”
    这话不可谓不诛心,当值的内监下意识跪倒于地。
    苏凌则深吸一口气,躬身行礼,诚恳至极:“儿臣不敢。”
    “不敢?朕看你倒是没什么不敢的?”皇帝冷笑,“朕愿意抬举你,你自己也该知道分寸。”
    苏凌毫无惧意:“儿臣听闻十多年前,父皇也曾动过念头,想要遣散后宫。”他顿了一顿,续道:“其实今日回头看,当时如果真的放她们各自回家去,也是一桩好事。对父皇,对贵妃娘娘,对北和宫的娘娘们,都是好事。”
    皇帝瞥了他一眼,神色略微缓和:若当年真将她们遣散回宫了,殊儿这些年也会开心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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