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赏梅会后,他是决心要探听玉楼是谁家的女孩子,但是湖州有多少人家,参加赏梅会的女孩子也不是随便人家的,哪里是外人就能随便探听得清楚的。更何况李家才刚回湖州,不比一些人家扎根本地,总之他一个还没从家里分出去的年轻哥儿哪里能打听到玉楼是谁家姐儿。
    只不过有缘千里来相会,李诚本来是一筹莫展的,却没想到今早替自家哥哥来查账正好碰上玉楼。她在小花厅那边等宝茹的时候,李诚已经看到她了,只是不敢出来说话——怕唐突了小姐。只敢在内室偷看一两眼。
    后来见玉楼真在铺子里买了东西这才十分高兴起来,找来掌柜的说话道:“刘叔,一会儿有个事儿还烦请帮忙!”
    掌柜的是‘连路升’的老人了,一直为李家做事,是李老爷子第一等信任之人。这一回‘连路升’回湖州他自然一同跟着来了。他是看着李家这几位少爷长大的,不得不说李家家教很好,几位少爷都是一等一的规矩爷们。就是最没本事的二少爷,人家也是听家里的话,从来不惹祸——好歹也是能守成的样子。
    至于三少爷李诚可以说是几位少爷里最活络的一个了,刘叔也最喜欢他。这时候李诚来求他帮忙,只要不是出格的,他自然都会答应。
    李诚开头的话都说了,后头真的要说是甚了却有些支吾起来,最后才强忍着难为情道:“待会那边有两位小姐来结账,多给些折扣罢,再有,再有,给捆扎那些东西时——能否让我借以传些东西。”
    李诚这般说,刘叔还有什么不知的,心里感叹原来三少爷也到了少年慕少艾的年纪了。又仔细一想,可不是么,三少爷今岁也是十六岁的少年郎了,要不是‘连路升’迁到湖州这一件大事耽搁了,只怕李太太早就做主为他定下一位闺秀了。
    刘叔对李诚这‘小小请求’自然满口答应,笑着道:“原来诚少爷也到了知事的年纪了,只是不知是那两位小姐里的哪一个有这个福气,诚少爷又知她是哪家的闺秀?家里东家和太太知不知?”
    李诚本来是个一惯大方的,方才扭捏不过是少年人不能自已,这时候多少镇定了些,虽然耳朵根儿还是红通通的,但语气自如道:“就是那个穿粉色衣裳的那个,上回在赏梅会上见过一回,并不知是哪家的小姐,一直打探来着,只是可惜没得音信,不想这一回却遇着了。”
    这下刘叔心里有了底,知道自家少爷还是单相思。不过心里也放下心来,只因既然能去赏梅会那就是湖州拿得出手人家的姐儿了,这般人家太太自然不会说什么,乐得合了儿子的心意,不过话又说回来,真要是一文不名的人家又哪里会来‘连路升’买东西。
    只是有一点刘叔并不放心,他沉吟了一下与李诚道:“诚少爷可要早早与东家和太太说明,这个年纪的小姐好些都是订亲了的,若是不早早打探清,可是教人为难!”
    李诚何尝不担忧这个,只能无奈道:“我本想早早说的,只是我并不知她是谁家的小姐,这如何能与母亲提。”
    若是玉楼已经订亲,自然是万事休矣,若是没订亲,那自然也要快快下手了,这姑娘的年纪正是适宜订亲的时候,弄不好明日就能有个未婚夫——到时候李诚还不是只能坐蜡!
    刘叔捻了捻了胡子道:“这倒是为难了,也罢,我让伙计跟着两位小姐,看看能不能知道些什么。”
    对于刘叔的帮忙李诚自然是千恩万谢,宝茹和玉楼可不知道那个一直跟在她们身边服务的小伙计是有意安排的,还只当是‘连路升’的服务水准很高呢!殊不知那小伙计是带着掌柜的‘指示’的,只怕把两个女孩子的家底都探听出来了。
    宝茹这两个不知道的还在傻乐,逛完了银楼就到了午间,腿脚也有些酸痛,于是干脆寻了间茶楼休息。
    宝茹看了看这茶楼流水牌笑道:“这茶楼倒是有些意思!别家的茶楼流水牌都是些茶叶名儿,‘龙井’‘观音’‘普洱’‘雀舌’之类,这一家倒是还有许多的菜名,这般还做什么茶楼,索性改了酒楼就是了。”
    其实时下茶楼也不只是卖茶了,只卖茶哪里能养活这般大的铺子,大多兼卖些汤羹、冰饮、点心之类。正经饭食也有,但是最多就是面条、汤圆之类,至于顿烂、下饭之类是没得的。
    这家却全然不同,流水牌上写着今日特供的菜谱,那些吃食明明都是些正经饭食了。只不过是些清淡的,不至于气味太大,扰了一些喝茶的客人,其余的和酒楼竟没什么差别了——所以宝茹才会这般说。
    玉楼却道:“这也是没得法子了,这酒楼是我姑丈家的本钱,现在做茶楼多难啊!大家伙儿的茶楼货源也没甚分别,茶水就是一样了。要说生意就只是看谁家占了好地方谁家有块老牌子,我姑丈家哪里有这些,如今只好靠着多做些小食生意勉强维持了。”
    宝茹拿调羹搅了搅先上上来的一碗莲子羹,出主意道:“还看一样,就是谁家能有顶好的说书先生!你只看看那些大茶楼每年去请咱们湖州城里数得着的说书人,那都是抢着订下一年的文书,生怕被别的茶楼挖了墙角,抢先定下来了,可见对生意好坏影响大呢!”
    玉楼愁眉苦脸道:“这可不容易!那些有名气的说书先生可紧俏了,大茶楼都抢着要喱!每年年末那些大茶楼就一气儿包圆了,哪里还会剩下汤汤水水给别个。”
    宝茹喝完最后一口莲子羹,觉得化了的冰糖都沉到底下去了,只觉得甜得发腻,赶忙倒了一杯茶喝下清了清口,这才道:“也可以请别的艺人啊!譬如前些日子不是有几个闽南的路歧人来咱们湖州讨生活,说是好多人去看呢!我倒觉得那也可以啊。”
    宝茹说的闽南艺人的表演,其实与相声有些仿佛,但还是很不同的,但是滑稽逗乐的意思是一般的。就宝茹看来非常适合搬进茶楼里面进行表演,而且这些闽南艺人还没什么名气,若是有茶楼愿意与他们定下表演的文书,他们一定是求之不得的。
    玉楼皱着眉头想了想,道:“我倒是没去看那个,听说是在大街上卖艺的,我没遇上过,至于特意去看,我娘哪里会让。只不过那般在街上逗乐的实在难登大雅之堂,进了茶楼合适么?”
    宝茹微微一哂道:“什么叫做难登大雅之堂,如今说书的一开始难道就是在茶楼里头说的么!还不是当街卖艺,谁还比谁高贵!况且你姑丈的这家茶楼难道是打算做那些文雅人的生意?自然还是平头百姓最多!大家都只管看热闹逗闷子,谁管你‘高雅’呢?”
    玉楼苦着脸想了想,道:“我回头若是遇得上就与姑妈说。”
    说来玉楼还是不放在心里,只怕在她心里根本没得如何做生意这念头,所以对于宝茹出主意打理生意的想法也没多重视。而且她心里也觉得长辈们未必会把她们这些小人的想法如何看重——这倒是和宝茹家完全不同了。
    这也就是闲话一番,玉楼很快转移了兴趣,开始拆起了之前已经包装好的一些买来的东西。最先看的就是银楼里头卖的一套‘花团锦簇’的珠花——这是这家银楼最近冬日里最走俏的首饰了。
    只拿那些次等的玉石珠贝,甚至是做正经首饰剩下的边角料,来制作。穿成珠花,因为设计巧妙,让人常常能忽略材质上的瑕疵。而且银楼主人还把这些凑成十二只一整套,六只半套,十二只是不重样的。
    这般,虽然也可以单卖,但是一来成套买的确便宜许多,二是大多数女孩子都有一个心思:既然要买就买全部,不然差上几个总归觉得不自在。就这般可一款珠花卖得真是极好的。
    宝茹也买了一整套,说实在的,毕竟是拿次等材料做的,拿在手上经不起细看,但是若是插戴在发间倒是很不显了。联想到这珠花着实便宜的价格,宝茹也只能说是物超所值了。
    最后玉楼才拿出‘连路升’那里买来的东西,她本是想看看那些赠送的小玩意。但是不妨那盒子里却多出了意料之外的东西——一张绑在一支干兰花上的花笺,以及一方叠起来的手帕。
    宝茹见玉楼惊讶得瞪大眼睛的样子,不由得凑上去看。只一见那花和花笺就晓得是什么意思了。时下男女传情,往往选择花枝一支,系上一张卷起来的花笺,花笺上有情诗一首——这和写情书也没什么两样么,还风雅了许多。
    这虽然在青年男女中很是盛行,但高门大户依然觉得过于轻佻,是男女私相授受的意思,一般只有订了亲的男女才能这般。但是在这市井平民之间却是寻常了,至少玉楼惊讶过后没有半点被冒犯的不自在,反倒是喜滋滋地打开花笺看写了些什么。
    “情不知因何而起,一往而情深。”宝茹给她念出了声,又看了看落款,然后笑着道:“你们倒是合适,他也没给你写那些你不知的,只是《牡丹亭》的字句,这你该是烂熟的罢!啧啧,好有情义的样子,要是真像他说的这般,那倒是是个难得一见的了。”
    说到此处这才笑嘻嘻道:“我说怎的平白无故给咱们那许多折扣,还有这些送的玩意,原来是人家少东家对你有意的很呢!啧!原来这一回我是占了咱们玉楼的光,只可惜咱们学里只有我出得来,不然大家都来了可能好好占一回便宜!”
    玉楼鼓着嘴巴轻轻推了她一把道:“就知道嘴巴上占我便宜!你怎知那是‘连路升’的少东家,可别胡说!”
    宝茹知道玉楼不过是在嘴硬罢了,只干脆道:“‘连路升’东家姓李,这落款的‘李诚’也姓李,这花笺又在‘连路升’的东西里,你说没得关系,亏心不亏心!若不是人家的少东家如何支使得动他们的掌柜的?你倒是说呀!”
    玉楼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投降,与宝茹服软。好容易两人安生了,她才复又拿起那张花笺,喜滋滋地看了又看。
    宝茹看不过眼了,道:“怎么这般高兴?难不成你还认识这‘李诚’,你们两个是早就暗通款曲的,只是咱们这些人都不知而已?”
    玉楼赶紧摇头,心情颇好地道:“他是圆的是扁的我是一概不知的,只不过这些我可要留着!咱们这一辈子难得有什么有趣的值得炫耀的事儿,这一回我算是赶上一回了。等到日后年老了,我也好给小辈吹嘘自己年轻时候也是少见的标致人儿,总有许多公子倾慕于我——这不就是明证!”
    宝茹被玉楼的话逗得乐不可支,倒不是这事有多好笑,而是被玉楼的天真稚气逗得发笑——她说的这些怎么可能发生,等真到了奶奶辈,一个个端着,坐在家里的小佛堂里正经的很,哪里真会这样。可是玉楼如今说来倒是认真的很,倒好像她一辈子都会这般,绝不改变一样,让宝茹好笑之余又有一些怅然。
    两人说笑着,玉楼随手抖开了那一方手帕,这手帕倒是寻常。粉白色的帕子,只在一角有一树杏花,旁边有蚊蝇大小的字迹‘玉楼人醉杏花天’。这可了不得!这句诗里嵌了玉楼的名字,所以玉楼好些私密物件上都会有这个,好似一个徽记一般的。
    如此说来,这手帕的主人也就呼之欲出了,宝茹颇为惊讶道:“不是说不知人家是圆的还是扁的么?怎得就能拿出这个了,你该不是没与我说实话罢!”
    玉楼心里也是好生惊讶,这手帕确实是她的不假,但是她心里大为摇头——她可不认得什么李诚赵诚的!只是摇到一半她又迟疑了,因为她知道这帕子是怎么回事了!
    事情还要说到赏梅会那一日,她和宝茹等人在梅园各处玩耍,她确实是不见了一方帕子!她当时是与同学掣花签,她是输了的,便与众人去折一枝梅花来,只是事后才发现遗落了一方帕子。
    这样的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一方帕子谁知道是谁的,能有什么事。但是一旦被个登徒子拾到了,可就不得了了,不说上门打扰,威胁勒索这样的龌龊事。只是背后编排些香艳的话儿 ,也足够难受。这一日梅园又是人多眼杂的,多得是闲杂人等,实在不能不防。
    玉楼虽说没心没肺,但是这些分寸还是有的,当时便寻了借口离了众人,返回原路去寻找。只是来来回回走了三遍那路,却还是连帕子影子也没寻到。后头女孩子又催促得急——已经到了回去的辰光了,梅园也要闭园了。
    本就急躁,这般催促之下更是难以仔细周全了。情急之下,只能应答众人,跟着众人一起出了园子,假装这事儿是从没发生过的——她心中还嘀咕:总不能自己就是这般运道差的罢!偏偏就会被这一方帕子害着。
    她就是这般‘天下太平’的性子,弄到没得法子了,就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好似这般就真的什么事都不会有了。
    之后一些日子,果然也没因为这帕子闹出什么风波——她开头还担心过来着。她渐渐放下心来。再到今日,她已经很不记得这事了,一开始见这帕子她还想不起来历,要不是突然之间福至心灵,只怕她还能自己都懵懵懂懂。
    只是玉楼这样不放在心上,而另一个当事人李诚却不是这样了,他是太放在心上了。那一日他一眼认准了玉楼,别的人就再看不进眼里了,那一群公子少爷四处游玩,也是借着游园的名义品评各家小姐罢了。和外头的登徒子只有一处不同,他们不会乱嚼舌根,看过后一番赞赏,但绝对不会往外头宣扬,对这些女孩子的名声造成麻烦。
    李诚不参与这些,反而找了个借口推拒,然后便小厮也不带,只一个人在宝茹她们玩儿的那一带徘徊。他倒是好运气,真等到了玉楼落单,只带着小丫鬟折梅花的时候。只是这时候他又没得勇气了上前了,只敢远远地坠在女孩子后头。
    直到玉楼回了女孩子堆中,这才又十分地扼腕叹息。他正十分沮丧地站在玉楼折梅花的树下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一方失落在草丛里的手帕。小心地捡起来,他当时是有心还给玉楼的,暗自盘算这般就能与玉楼搭上话了。
    只是天不凑巧,等到他急匆匆地拿了帕子要去寻人,女孩子却不再原处了,玉楼也在那一路上去找帕子了——可不就是恰好错过了么!最后李诚只能带着这一方帕子十分失落地离了梅园。
    宝茹看着玉楼陷入沉思的样子,心里知道这里头肯定有自己不知道的事,但也不欲追究——这样私密的事情,朋友要是自己说了,她自然会听,但是不说的话,她自然也不会追根究底。
    只不过她到底免不了打趣一番道:“却不知这方帕子是何时遗落的,仿佛那戏文里唱的一般,‘佳人遗帕惹相思’,与如今情境如何相似!那李家公子既钟情于你,偏又拾到了你的帕子,这不是缘分又是什么!”
    宝茹不知自己这番话会如何一语中的和铁口直断,前头说的全中,后头的话也确实预兆了‘缘分’二字。谁能想到,这时候她从来没听说的‘李诚’这名字,会真成了姐妹打趣玉楼最多的词儿。
    也只能说人间真有缘分,不然怎偏偏遇着他。
    第78章 思之念之
    “‘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日冥当户倚, 惆怅底不忆?’我总归觉得先贤作诗, 不过‘有感而发’四字罢了。最初诗句不过是民间庶民, 为事而歌,为情而歌。以《诗经》之高远深邃, 无所不包, 无处不动人, 也不过就是民歌集录而成。后来又有许多诗篇,有大气磅礴者, 有婉约清丽者, 有哲思深邃者, 有字字精工者,但于我而言,除《诗经》外只爱《乐府》罢了。”
    徐娘子在书厅前对众女孩侃侃而谈, 若说以前她们学诗是从‘理性’上来,熟背字句, 详说解释。这时候就是‘感性’上认知了, 《乐府》她们是早就学过的, 但这时候来学就不是像原先一般,掰开揉碎了句子,然后一首首来讲解了。
    而是放在一起来说,说的随性,旁征博引,有时甚至不只是《乐府》了。原来学的好的自然能解其中趣味,甚至引用之中不需徐娘子说出, 下意识的自己就能脱口而出了——这不仅要熟悉,还要自己也心有所感才行。
    徐娘子的学生大多都是基础好的,至于灵气就更不要说了,很快就随着徐娘子带着诗意的吟诵,沉浸到了风花雪月的讲解之中——可能只除了玉楼吧!虽然她也觉得那些乐府民歌十分动人,但是比起同学不用课本也能自如地随着徐娘子的思路而动,她就要吃力得多了。
    好容易品出了一点徐娘子说的意境,却因为死活想不起来下一句而中断了思路,只得又去翻书本子。玉楼一开始还能忍耐,到后头就只能一手撑着脸侧,一手随意翻翻书本。闲闲地听徐娘子说几句,随便看同学们沉迷上课的样子——然后思绪就飘开了,飘到屋子外头去了。
    “玉楼——,你来把《乐府》之中《子夜歌》都背诵出来!”
    徐娘子自然看到了玉楼的走神,点了她的名字起来就是要警醒她。《子夜歌》是《乐府》名篇,自然都应该是烂熟的。虽说首数很多,但是都是短诗,若真计较起字数,只怕就是一篇中等长度的诗赋了,所以倒真不是难为的意思。
    只是徐娘子真不知道玉楼能这般不熟练,只是支支吾吾出了十余首便再不能了——当初是考过背诵的。每个人都是过了的,可见玉楼是过了就丢开手不管的,温故而知新她是没学会了。
    见状徐娘子能如何,只能无可奈何地挥手让玉楼坐下,然后说了一句:“要好生用心啊!”
    这是今岁秋日上课时的情景,正在放避寒假的宝茹何以想起这个来,只因她闲的无聊翻看起了一本诗词集子。其中一句‘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饷留情’,就想起了当时那一堂课。
    当时徐娘子让玉楼坐下后就接着与女孩子们讲课道:“民歌叙事写情,但到底抒情为主。落到如今写诗作词上却不同,或者有写景抒情,或者有叙事抒情,或者有描摹人物抒情等等。但纯以抒情的却没得什么,其中佳作更是寥寥无几,你们来试举几例。”
    素香反应最快,立即道:“自然首推牛给事的《菩萨蛮》,‘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极言情之热烈,此生此世全然不顾,不过一晌贪欢!”
    玉英却不同意道:“终究太过,所以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既因情之热烈流传于世间,但也因之热烈,以至于孟浪的程度。不如顾太尉的《诉衷情》之‘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情真意切不输于牛给事,而言情深沉,让人为之恻然。”
    周媺在一旁也出声道:“‘文无第一’,各人看法不同,可是柳三变《蝶恋花》之‘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可是公认,千古第一相思之句。各人看法不一,可是这公认的却没法子辩驳呢!”
    宝茹心中也有偏爱的,与她们不同,于是她也插嘴道:“论情之深沉郁郁,热烈心折,你们说的倒是都有道理,但我依旧最爱美成一句‘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饷留情’。美成之忧愁抒情总归不够深情凄厉,但这轻忽若青烟一般的烦恼怅然之情,再无人能过他了!”
    宝茹当时就说了‘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饷留情’,这是真心实意的喜欢,其中情思之微妙实在不是一般人能强作的来的。宝茹当时自然能理解其中真意,品味其中才华横溢。只是今日却有了不同的感触——郑卓外出至今日,日近年关,也不知什么时候归家。其中相思之缠绵悱恻,倒有几分诗句里的烦闷辗转。
    宝茹一时看入了神,好容易回过神来,自己竟然一杯热茶到冷,一页书也没翻篇过来。不由得无奈笑了笑,把诗词集子合起来,打算让菡萏重新换一壶茶来。只是没等她如何叫人,就听到外头喧哗起来,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这时候却只见小吉祥急急忙忙掀开冬日里安上的厚重门帘子——她年纪渐长以后少见这样急忙了。一是不规矩,二是不好与菡萏木樨两个做表率。只是这一回小吉祥却是顾不得了,她知道这消息一定是宝茹现下最想听到的。
    小吉祥进门来,还不忘把菡萏木樨两个支出去,这才兴奋地与宝茹道:“姐儿,郑少爷他们回来了!”
    宝茹乍听她的话,还反应不过来是什么意思,一时便有些怔然,直到心里默念了几回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唬地一下站起了身,眼睛发亮道:“可是真的!他们到了哪儿?怎的事前也不知道,急忙的就到了湖州?”
    小吉祥见宝茹就要往外走,赶紧拦着她道:“姐儿别急呢!郑少爷如今可没到巷子这边,刚刚到的不过是一些精细货物呢!一些一般的送到了铺子那边,这些要好生存放的才收到了家里。至于郑少爷,自然是和其他伙计们一起在码头那边与车船行的人处理这一趟交船缴费的琐事。”
    宝茹只是一时忘情这才忽略这些,这会子如何还想不起来这许多事情,立刻镇定下来。只是表面上是镇定了,但内心依旧是微甜酸涩,种种情绪一齐上涌。
    宝茹不可能去码头那边的,只能在家里安坐等待——这可如何派遣心里的亟不可待?宝茹只能站起身走来走去,或者指尖下意识地敲打桌面。
    小吉祥看不下去宝茹这样子,只得拉着她坐下道:“我的好姐儿!怎么就这般急了起来,要知这可还有的等呢!跑商回来这一日最是忙碌,与车船行的人交割也就罢了,还有各样货物入库,一样样地检验,对照着货单子来——这可是个细活。还要与老爷交账,再有与那些看货的应付。今日不到日落定是见不着人的,姐儿难不成要这般直到晚上?”
    宝茹知道小吉祥说的有理,只是很多事情并没有道理可讲,她这般样子她自己也不能控制啊。让她找些别的事情来分散一下,可是能做什么,这时候她做什么也不能用心了。拿起书本子,一页页翻不动,一会儿就出神了。临帖儿也一样一塌糊涂,至于别的也不用提了。
    见宝茹这个样子,小吉祥不再劝了,反倒是开始想着怎么能让两人早些见面,想了想道:“姐儿咱们去看看店里都来了些什么货物吧!”
    宝茹听了眼前一亮,虽说郑卓不定会回铺子里,但是总归有可能,至少比起家里晚上才到,要好得多。况且去看看那些也算是找到事情做了,比呆在家里干坐着要强。于是说干就干,宝茹立刻就去与姚太太说了一声就往自家铺子里去了。
    宝茹带着小吉祥到了自家百货铺子时,铺子后门大开——为了不耽误前头生意,只开了后门装货。只是让宝茹失望的是,督促这些车夫脚夫来运货的并不是郑卓,而是赵四哥。那些货物自大车上卸下来,或是一人一抬,或是两人一抬,按着赵四哥的指示分类摆放到库房里,这才算完。
    宝茹只看那络绎不绝搬货的脚夫就晓得这一趟生意依旧很好,虽然见不到郑卓,这时候她已经微微转移了注意力了——毕竟这是她家生意,怎么可能全然不在乎。
    于是她先凑到了赵四哥身旁,等到他不那么忙时才与他发问道:“四哥!你们这一趟出门如何?”
    赵四哥原先全神贯注只在对着货单子勾选货物,是不知宝茹来了而且凑到了他身后的,这时候宝茹发声倒是惊了他一下。他回头才发现是东家小姐,原本因忙得焦头烂额而不太好的神色立刻和气起来。
    只见他笑道:“原来是小姐来看了,托东家的福气这一回依旧好着呢!到底赚了多少我倒是说不太清楚,账目是白老大和卓哥儿管着,我和罗小官做事就是了。只不过我怕他俩也说不清,毕竟这些货物进进出出的,好多数儿都是挂在账上,却没整理。只怕还要理一理才能晓得。”
    宝茹又与他说了些路上的事,这才口风一转问道:“倒是辛苦你们了,也不知你们整日在船上有没有不适应的,我倒是听说好些人不能适应,好容易有些起色了,下了船反倒觉得地上在摇晃喱!”
    赵四哥没察觉道宝茹话里的深意,立刻道:“嗐!除了卓哥儿,咱们都不是第一回跑商了,要是有那等上不得船的,要么就不做了,要么就咬牙忍下来了——到如今也就好了。至于卓哥儿,他倒是天生做这一行的,我头回上船,在甲板上站也站不稳。他却是吃喝睡觉没得一处妨碍,倒教我们好生羡慕!”
    宝茹从这句话里知道了郑卓这一趟出门至少没病没灾,也没被船上生活折磨,一时心下稍安。想到反正不能提前见到郑卓,于是开始关心起这一次的货物了。
    她好奇地问道:“这一回又是一些扬州货?我看倒有些不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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