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里只两个窝窝头,吃不饱穿不暖,细琐的,永远没得完的折腾,那样的时候那时候只觉得只怕自己活不到长大搬出去养活自己和父亲了,好在终于是长大了。
    最后,梦里好似见到了一个极伶俐的小姑娘,妥帖温和。
    天亮了。
    第9章 夏日炎炎
    永日不可暮,炎蒸毒我肠。
    午觉起来其实时光已经不早了,但外头日头高高的,没得一丝风,连树巅儿上也纹丝不动。宝茹热得受不住了,觉得呼出一口气来,也灼得嗓子疼。心里头告诫自己‘心静自然凉’,翻出一本《杜工部诗集》来,歪在凉床上,好容易看了半刻,偏又遇着‘永日不可暮,炎蒸毒我肠’这样一句。把书册子往枕旁一撂,宝茹心里更烦了。
    “小吉祥,你翻一翻历头,今天初几来着?”
    小吉祥倒是手脚麻利,放下绣活儿,取了历头,揭开看了道:“今日是闰六月初一,是个辛亥日,宜纳采、安香、上梁、安床,忌嫁娶、修坟呢!”
    “谁问你这个?”宝茹坐在凉床上,把绢扇往小吉祥怀里一摔,她可不信她这样看不出。
    “哪里不知道姐儿的心思?”小吉祥笑嘻嘻道:“只不过昨日才过了大暑,丁娘子家门上且还挂着‘秋爽来学’呢!我念书少,姐儿读了这几年了,教一教我,‘秋爽’是个什么日子?我想着总该还远吧。”
    受了小吉祥这样调侃,宝茹气鼓鼓地翻身,只拿背对着她。
    “嗳!姐儿别恼我呀!”
    小吉祥早晓得自家姐儿的性子,不可能因这些小事着恼,也不着急,只把皇历放回去,笑道:“姐儿与别家格外不同呢,谁家的小姐不是日日盼着学塾里歇暑歇寒的?偏姐儿这样盼着上学,不知道的只怕要赞了又赞,好生好学呀!知道的,倒是晓得——姐儿是想着与伙伴玩耍去罢?”
    这时候上学,除了要进学的男子汉,无论是蒙学还是女塾学都是要歇暑歇寒的——与寒暑假倒是争不多。小吉祥没有正经上过学,哪里知道念书的小孩子,最是上学盼放假,放假盼上学的,古今皆同呢!
    两人又斗了一回嘴,宝茹实在觉得太烦闷无聊,对小吉祥嘱咐道:“你去问花妈妈要一些冰镇桂花酸梅汤来。”
    “姐儿要喝酸梅汁?我且去端。”
    说着小吉祥就要往厨房去,宝茹却把她叫住。
    “你且听我说完,不是我要喝呢!你让花妈妈熬出一锅来,待凉了,日头便没有这样烈了,咱们一同给铺子里送去罢!”
    “我的姐儿!”小吉祥心中叫苦:“才过了大暑呢,就是待会儿日头偏些,又能好到哪儿去?那暑气蒸起来可不是好玩的。”
    “你只管去厨房要酸梅汤,”宝茹心里满不在乎,心道到底古代闺阁小姐身体娇弱,以前夏日里当着日头,自己也常压马路,也没中过暑啊。
    “至多到时候租个轿子,这总行了吧?要我说,家里这样闷热,与外头有什么两样?”宝茹平常很不喜欢坐轿子,只是家里与铺子只隔了两条街,也不好劳师动众套马车来着。
    小吉祥去厨下要酸梅汤,花婆子与另一个烧火切菜的齐婆子,都不由得有些抱怨——这样热的天儿,灶房里多热,能少上一回灶也是好的。只是宝茹是主家小姐,两人哪里敢啰嗦,到底赶紧准备起来了。
    小吉祥出了厨房又顺脚往门房走,见着守门房的来旺头一点一点的,正打着瞌睡喱!小吉祥走了进去,咳嗽一声。来旺一下子惊醒,差些从椅子上跌落下来,这下人倒是清醒了。
    扶正了睡歪了的头巾帽儿,抬眼一看,竟是小姐面前最得脸的小吉祥,来旺立时满脸堆笑。
    “姐姐有甚的事吩咐?”
    又殷勤起身,要与小吉祥让座倒茶。
    小吉祥哪里要在这里喝茶,只是摆摆手道:“你别忙,我还回去呢!你且记着,宝姐儿待会儿要出门,往老爷那里去,你打发巷口小幺儿去轿子店租个轿子来。”
    “记着喱!记着喱!”来旺又搓着手道:“姐姐且去,保管到时候轿子好好等在门口!”
    待到花婆子往放凉的酸梅汁里浸了许多碎冰,宝茹已是万事俱备,只差着出门了。小吉祥抬着装酸梅汁的大铜壶陪着宝茹出的门来,果见的四个轿夫领着一抬翠幄小轿已等在门口。
    “去天王庙对面。”
    “晓得喱!”
    四个轿夫大声应道,抬起轿子来——走得倒还稳当。到底是小姑娘,两个人也不甚压手。
    宝茹两个在轿子里对面坐了,宝茹第一件事就是掀开那布帘子。如今江南风气开放,除开那头等的高门大户,似宝茹这般,只要不出城去,只带一个养娘或是丫鬟,满城里逛也没什么。别说坐轿子掀开布帘子了,听说北边来的小姐还要骑马喱!
    宝茹掀开布帘,一是气闷得很,为了透透气。二是为了瞧一瞧街上景儿,倒也不算看稀奇,再是西洋景也不知看了多少回了么。只不过一路上无聊,解解闷罢了。
    这时候街上不甚热闹,那等小摊小贩,挑担子做买卖的,这时候都没出来——倒不是他们嫌热,穷苦人讨生活,就是天上下刀子也不敢误了呀!只不过他们不怕热,客人却是没有,这样热,谁耐烦出门?
    只不过没有这些摊儿、贩儿,商铺却还必然开着的。街道两旁的店铺,鳞次栉比,名色繁多:
    有那茶楼、茶坊,门上挂着水帘子,屋内支起炉子来,以茶招揽四方客人,专售梅汤、和合汤、胡桃松子泡茶——只是如今大日头的,大伙儿都嫌这些絮烦,生意且冷清。
    有酒馆、酒店,挂着大大的‘酒’字旗。如果是一座大酒楼,就更加气派。宝茹塾学里第一个好朋友,一个叫周媺的女孩子,她家就开着一家这样一座大酒楼。她家酒楼里头总好有百十座阁儿,周围都是绿栏杆。听说本司三院四处窠子里头的粉头□□都会到酒楼赶趁,怀抱琵琶,弹唱曲儿,或者吹笙品笛,替公子王孙或食客侑酒。
    各种食店、面店,买卖各种吃食。如羊肉面店,日日都要宰羊数只,面如银丝,有蒜面、肉内寻面,兼卖扁食、夺魁。此外,还有杂货铺、绸缎铺、当铺,如此等等。
    宝茹家开着的那一家百货铺子也算是杂货铺,只不过杂货铺却也有许多不同的名目。其中分了三等,头一等的叫做‘南北货铺子’,一般杂货铺决计不敢挂这样的招牌。这样的铺子里,如州县衙署一般,也分作六房,分别有南北货房、海货房、腌腊房、酱货房、蜜饯房、蜡烛房。买者到柜上交钱,取一票,再凭票到各房取货,由管总掌管其事。一日一小结,一年一大结。
    第二等的就是宝茹家这样的‘百货铺子’,要说铺子里头的货物齐全、摆设、价格等都与头等无异。只一样,凡南北货铺子,大都在全国上下都有分店,少则十几家,多则几十上百,各地货物流动他们自有一套门路,不似姚员外进货,必然多过几道手儿,利润也就分薄了许多。宝茹初见自家铺子,心中感叹了好久——这与超市也没得什么两样,古代实在与人想的不同。那些以为来了古代便可以凭着一点半吊子的见识发财的,实在可笑了。
    最后一等才叫做杂货铺,虽说也卖百样货物,但一般就是一两间门脸,一层的房子,挤挤挨挨,瞧着便没有什么气象!还有那推车挑担的货郎,风餐露宿,连一个落脚地儿都没有,连等都不入了,就更不必提了。
    “如今这样热,连做买卖的都少了好些呢。”小吉祥拿袖子擦了擦汗,手上捏了一把绢扇,望着宝茹额头细细的汗珠儿道:“姐儿,我与你扇扇子罢!”
    “不用,”宝茹见她也是满头大汗,只道:“你自个儿扇一扇吧。”
    “外头这样也没什么趣味,要不然姐儿待会儿回了老爷,在外头吃晚饭,晚上再逛一逛吧。”小吉祥猜度着自家小姐的心思,建议道。
    宝茹有一些心动,但最后还是扁扁嘴否了。不为别的,只是这样一遭,只带了一个丫鬟逛夜市,回去后母亲肯定是要说的。之前那一次母女冷战结束于姚员外平安归来,表面上,宝茹与姚太太是四平八稳,好似与以往没什么不同,但里子里都绷着一根弦呢!如今宝茹都行事小心了一些,想着自己的坚持母亲是不会明白的了,只能是与母亲相安无事了。
    “算啦!今次就先这般罢了,等过些日子,天气凉爽了,我们再出门。”宝茹扳着指头与小吉祥算日子,几时才能凉快,又说到时候要约同学出来玩耍等事。
    “娘子,到了喱!”
    脚程实在太近,没觉察就到了。
    两人下得轿子来,小吉祥把铜壶搁在地上,摸出一个湖绿色的缎子荷包来,倒出几块零碎银子,捡了了一个大约三四分的与了那轿夫。那轿夫心中一喜:本来这一趟差使是没什么好的,脚程忒短,能有几个钱?只不过天气炎热,连轿子店也十分冷清,有生意总好过没生意,不想却有些赚头——至少多给了一两分。虽则少,四人一分,也只多得了五六个大钱,可他们这等卖力气的,是最贫贱的,一日也不过三四十个钱便养活老婆孩子了,那几个轿夫谢了谢才走。
    宝茹与小吉祥转了身,正要进自家这挂着一个大大的‘姚记’招子的铺子。
    第10章 宝茹好意
    天气再热,客人再少,总还是有人一时少了些什么,临时非得出来采买的。铺子里自然是有人的,做伙计的自然耳聪目明,听到外头的响动还以为有客来,正要堆出待客的笑脸来,冷不防却见哪是什么客人,分明是东家大娘子。
    “诶!”那站着柜台的小伙计赶忙迎了上去,不由分说地先抢过小吉祥手里的壶把儿道:“这样重?吉祥姐姐劳累了吧!我来与你抬。”
    后又与宝茹说:“大娘子今日怎的来了?这样热的天呢!”
    这小伙计名叫罗小官,年纪不大,在郑卓来前是一伙儿伙计里最小的,只得十五六岁。不过还是比小吉祥大,只不过当今风气如此,人人惯于自贱,称弟做哥,称妹做姐,实在寻常。还有那叫老婆大嫂的呢!就连宝茹自己爹娘不都叫她‘姐儿’么。
    罗小官虽然小,但十分机灵,只做了半年学徒便升了伙计,一个月拿了二两银子的工钱。此时见是东家小姐来了,自然十分殷勤。
    “小官哥别忙!你且守着柜台吧!”宝茹指了指他的身后,原来是隔壁卤肉铺子齐大娘拿了一包香料,就是桂皮、八角、香叶等几样,来结账喱!
    “齐大娘莫怪,我这就与你会账。”罗小官当下便有些讪讪的,赶忙把那一壶酸梅汁搁到柜台后,擦了擦手,与齐大娘结账。
    好在齐大娘与宝茹家挨着铺子做生意好些年了,关系融洽的很,把那香料往柜上一推,也不看罗小官如何算账——姚家百货铺是出了名的实诚。只与宝茹说话。
    “入了暑再难得见到宝姐儿了,这才多久没见?倒一日大似一日了。”
    宝茹极爱齐大娘家的卤货,不说吃饭是做一个菜碟,把那肚儿、蹄子等物切成一片一片,平常当作零嘴有一嘴没一嘴,也能吃下好多呢!因此过去常往她家铺子去,熟的很!
    “十分闷热呢!出门是比以前少,别的便罢了,只想着大娘家的卤味,平日里爹爹也托带些,但到底不若在铺子里新鲜好味。”
    齐大娘听了满脸堆笑道:“这有什么!今日出门来了,只管来我家小店便是。”
    两人又说了几句,倒是齐大娘惦记灶上,再三交待宝茹一定过来,这才回去了。
    齐大娘才走,宝茹便往铺子后头去。她在这铺子里也玩耍过三年了,一砖一石,一角一落,实在不能更熟。这铺子是五间正房门脸的格局,十分宽敞,上下三层,俱是一样的格局。这都是做生意的所在,如今湖州府这样的铺子,又是天王庙对门这样热闹地处,没得三四千两银子,想都不要想。就是租,一年也好有两三百两银子。要不是当年姚员外买铺子的时候,湖州正是凋敝时候,铺子便宜,哪里能有这样的地方做买卖。
    前头是做生意的所在,后头隔着一个小小院落还有两排房子,第一是做着货仓。还有那一两间房,平日里有一个看货的常住,防火防贼。就是伙计们偶尔乏了,也是在这儿歇息半刻。姚员外在这里也占着一间房,与账房金先生同用,算是一间‘办公室’罢。
    宝茹正是往这‘办公室’去,临去之前还吩咐小吉祥。
    “我去寻爹去,你与小官哥把那酸梅汤分一分罢。”
    宝茹见到父亲时,他正与金先生对账,半年多不在家,好些账要盘呢!就宝茹见到的,那大案上便是厚厚的一摞。
    金先生见着了宝茹,只不过他不比那些小伙计。本就是账房先生来着,多了一份尊重,又是长辈,就只是坐在书案后点点头,反倒是宝茹福了福身与他行了一个礼。至于说姚员外,他已被账簿子埋住了,焦头烂额,应答了宝茹一声,便又埋头理账去了。
    因看着正忙,宝茹也就没留下说话,只不过告诉一声有酸梅汤吃,待会儿送来,就准备要走,没想到被叫住了。
    姚员外这时候起身道:“账篇子也太多了一些,宝姐儿你且住一住!替我打一打算盘。”
    宝茹也不推辞多话,干干脆脆地站到了姚员外的书案前头。不由得咋舌,心里叫苦——这可不是什么简明账目,忒琐碎了些。虽则是如此,她也没多饶舌,只爽快道:“爹,这可不是半会子功夫就能得的,非得用心细做好几日才能呢!今日这日头也做不得多少了,爹只管待会儿家去时把这些账本带回去,我与爹算,几日下来,总是能得的。”
    姚员外抹了抹自己的一把小胡子,也不怕旁边金先生揶揄神色——反正他早知道自己做这些是老大难,许多时候算得账来都是女儿捉刀的。再说了,靠着自家儿女,有什么丢人的。
    “这样好!你且去玩,晚上我自把账册子带家去。”
    宝茹见没得自己的事了,应了一声,便出来了。正要逛一逛自家百货铺子的新货,不想,遇着了郑卓,这便住了脚。
    郑卓正坐在旁边屋子的门槛上,专心致志捧着一本书本子。若是旁的伙计,宝茹只怕就要心里怀疑在看些‘不正经’闲书,只是郑卓,他还在学字儿呢,哪来的那些?他必定是在用功。见他这样,宝茹眼睛眨了眨,心里促狭起来。
    悄摸摸到了郑卓旁儿,只不做声,重重地把手往他肩上一放——郑卓却没似她想的那般唬一跳。只转了头,正好与宝茹对着,拿那黑黢黢的眼睛瞅着她。
    宝茹哪里知道,郑卓在他大伯母的暗珰里差遣时,最要警醒,就是半梦半醒,一声吩咐,也要立时醒来,不然当日没得饭吃也是自然的了。宝茹刚刚近身时他就察觉了,只不过不知道小姑娘要做什么,只是想着遂她的意。
    郑卓如今只十三四岁,长得倒高,只是太瘦了,一把骨头也似,一看也瞧不出丑俊。只是眼睛生得极好,黑白分明,自有一种童稚气,稚子无辜,那种忧伤纯洁便蓦地生了出来。
    对着这样一双眼睛,宝茹怔了怔,心里不知怎的就软了,轻声道:“你在做什么?”
    “这个。”郑卓举起书本与宝茹瞧。宝茹这才看到是一本《三字经》,哦哦,这也是当然的,发蒙第一本书,不是这个是哪个。
    “噫,”宝茹看了一下页数,心里有些惊奇:“这才几日?竟学到这儿了,郑哥哥好生用功呢!”
    郑卓只友好的笑了笑。
    宝茹抿了抿嘴,把书本还与了他。
    “你用功吧!”
    郑卓接过书,宝茹就在一旁看着,郑卓一面默念,一面手上划着。看了一会儿,宝茹觉出一点不对,忍不住问道:“怎的还不翻篇子?”
    郑卓只围着几页打转,停在一处,既不往前也不往后。
    “昨日新学的,旺哥只念了一遍,浑忘了。”郑卓沉默后道。
    宝茹想了下才知道,这‘旺哥’是指的来旺,疑惑道:“怎的不问呢?”
    这也是正理,铺子里的伙计哪个不识字,问他们就是了嘛。
    “大伙儿好容易休息。”郑卓抿了抿嘴唇,半句话就说的意思清楚。
    也是,他新来的,本来就不合群,本性又是要强的,如何肯给人添麻烦?
    宝茹心里头有了些主意,但并不急着说。她先教了他不记得的几个,又再看了他的进度,只觉得他真是十分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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