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真人追赶败逃的辽兵,象从前猎鹿一样,各分规模不等的小队,包抄开阖,聚散无定,将一群群无头苍蝇般慌不择路的契丹人踏倒在马蹄之下。
    追杀到高兴处,连军败于西门庆之手的郁闷之情都似乎化解了大半——正当此时,乐极生悲,泰极否来,平地拔横出一彪人马,和女真人撞在一处。
    看衣妆打扮,这支人马同属契丹人,但交战之后,女真人愕然发现,同是契丹人,但这枝人马却陌生得厉害。在女真人如今的思维定式里,契丹人就是一群胆小如鼠的家伙,即使偶然爆发出一丝浑紫河边那样的抵抗之力,但很快就成了强弩之末,在己方的重击之下只有狼狈逃窜的份儿——然而这一群半路杀出来的契丹人,他们却与从前所遇的契丹人截然不同,他们沉默、坚定、勇猛、无畏,即使是正面对上女真人,骑射砍杀间也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女真人竟然占不了他们的便宜!
    战场上注意到这队陌生契丹人的女真人越来越多,一声声号令直传下去——完颜阿骨打马上就知道了契丹人居然还安排有强大的接应人马。与完颜宗用一商量,完颜阿骨打下令,穷寇莫追,脱离与契丹人的接触,金国大军收拢整队后,继续向涞流河老家转进。
    但很快新的战报送到了完颜阿骨打面前——或者叫讣告更合适——图玉奴战死,所属小队全军覆没,竟无一人生还。敌人残忍,更把贵妃娘娘的人头挑在高竿上示众,不少女真勇士受不得此折辱,奋勇突阵,想抢娘娘遗体回来,却都是饮恨沙场。
    听到噩耗,元园当场放声大哭,众女真无不失色。只有完颜阿骨打面色如常,但完颜宗用却敏锐地发现——狼主眉梢鬓发间似乎比前一瞬间显苍老了一些,如果从前的完颜阿骨打雄伟如山,那么现在这座山已经被冰封雪裹,依然雄伟,却已孤寒。
    说实话,完颜阿骨打同样想和元园一样痛哭失声,放纵一回自己,毕竟自图玉奴跟在他身边的那一天起,就颇立功勋,女真开国,其间少不得她一份功劳,而论起温柔熨帖,知心解意,更在其它六个老婆之上——这么软玉娇花般的一个可心人儿,今日竟然阴阳永隔,怎能不叫人想要碎断肝肠,有泪如倾?
    但是他不能!因为他是完颜阿骨打——身为大金国的皇上,女真诸部的共主,他的一举一动,代表的不只有自己,更是千万人的共同意志。恶运临头,若自己先表现得软弱起来,又让别人如何来依靠你?当众人发现你这个人无法成为守护他们的坚固堤防时,这个新生的帝国只怕悄然间就要从内部冰悄雪解!
    完颜阿骨打固然不愿意失去心爱的女人,但他更不能失去自己心爱的国家!女真完颜部由弱到强,由小到大,其中倾注了完颜阿骨打多少的心血啊!可如今大业未成,命运又把自己最爱的女人攫取到了献祭的神坛上,既然如此,连自己的人性也拿去吧!我完颜阿骨打宁愿成为一具无感情的躯壳,也要为了死去的人守护住这个新生的帝国!
    在一片无声有质的慌乱中,完颜阿骨打如寒冰冷雪一般,若无其事地问道:“却不知对头是何人物?”
    报事者嗫嚅而不能答。前方人马仓促之间被耶律大石所部狙击,好不容易稳住了阵脚,短时间内却哪里顾得上去摸清对方底细?
    猛然间却听一声吼,旁边已是飞来一脚,踢翻了这个徒乱人意却百无一用的报丧者——完颜宗望跳出来,火杂杂向完颜阿骨打道:“父王!七额娘被那些杀千刀的辽狗害了,若不报复回来,我大金国脸上无光,必要被人看得轻了,那时如何还能镇压辽东一域的气运?孩儿斗胆,请父王收回退兵的成命,往前敌去与辽狗拼个你死我活!”
    图玉奴还活着的时候,对完颜宗望这些小辈不错,轻颦浅笑,顾盼生姿,经常有养眼的福利发下来,是这些儿辈心中的女神——反正女真胡俗未改,风气开放,什么叔接嫂、子纳父妻,都是家常便饭,图玉奴纵然与这些儿辈们相嘲戏,也没人能说她的不是——今日金沉丽水,玉碎昆岗,从此和女神再无相见之日,一念至此,让完颜宗望等人怎能不神魂欲伤?听那报事的颠三倒四,居然连仇人的名讳都说不出来,完颜宗望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若不是父王面前不容放肆,他早就动手杀人,哪里只是轻轻一脚就能了事?
    激愤之下,完颜宗望出列请战,完颜宗干等人攘臂从之,乱纷纷叫嚷成了一锅沸粥。
    “不消说,这必然是耶律余睹那辽狗布下了奸计,方才害了七额娘的性命!耶律余睹这狗贼不除,咱们大金还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便请父皇收回前命,咱们大队先诛除了耶律余睹,再回军不迟!”
    “不抢回贵妃娘娘的尸首,咱们女真人的脸都要丢没了!请狼主下令,小将部下人马,愿打前阵!”
    “我就奇怪,辽国的主力不是在燕云租界之战时被西门庆全歼了吗?现在这些辽人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听前方弟兄们所言,这些辽狗战斗力不能小看啊!放着这么一支人马在咱们背后,有百害而无一利,倒不如先灭了他们,咱们回师路上休息时,也落个心稳——此中得失,请狼主明察!”
    ……
    瞬时间,军帐里沸沸扬扬,异口同声,一片请战的言语甚嚣尘上,聒噪得完颜宗用耳朵都要聋了。
    完颜宗用心里暗暗叫苦。眼看渡过了浑紫河,离老巢又近了一步,谁知半道上又撞出这档子事来!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甩开西门庆的追击,拖长其军的粮道——从中原,从燕云往辽东输粮,道路损耗十去捌玖,千里行来,已成杯水车薪,士不免饥色,中华联邦虽然富庶,但不信他西门庆能奈何得过草原大漠的广阔空间去!那时兵无粮自乱,只消对付了西门庆,辽国人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米粒之珠,还能放出甚么光华?那时要收拾他们,就跟伸指捏死个臭虫,有何作难之处?
    现在倒好,这些被热血冲昏了头脑的家伙们,偏偏要冒着被西门庆前后夹击的风险,去和那些癣疥之疾的辽国人纠缠!兵锋一交,岂能骤解?万一这时西门庆麾轻骑从背后席卷而来,大金国运休矣!
    完颜宗用心中一边痛骂这些兔崽子本末倒置,一边在肚里组织着力排众议的豪言壮语——这是一场一对千万的较量,势不均力不敌,自己又是抱病之身,想要笼住这些失控的野马,谈何容易?但是为了狼主的知遇之恩,为了大金国的崛起,为了把西门庆踩于脚下——他完颜宗用非拼不可!
    正当完颜宗用拼命蓄气准备放大招的时候,却听完颜阿骨打一声厉叱:“你们!好糊涂啊!”
    就见完颜阿骨打恨铁不成钢地把指头杵着众女真,恨道:“宗用贤弟也给你们讲过《孙子兵法》,将不可愤而兴师,帅不能怒而作战,这些前人的教诲,你们都记到狗肚子里去了吗?咱们现在是在跑路!远有西门庆不说,只说这近的吧——去寻辽狗报仇,若能一鼓而下也就罢了,莫迁延起时日来,粮草怎么办?那时人无食马无料,吃你?还是吃我?!”
    完颜阿骨打瞪起了眼睛,完颜宗用心下大定——狼主不愧是英明之主,用事实说话,成功地瓦解了这些女真蠢驴们的臆想!前日兵败,女真人逃得惶急,随身粮食本来就不多,这些天虽然一路三光补充,但大草原地广人稀,能抢多少?入不敷出在所难免。现在如果被仇恨蒙蔽了双眼,跟辽国人纠缠得略久,不用西门庆来杀,自家就先饿垮了。
    正慷慨激昂请战的众女真听完颜阿骨打算起了经济帐,都傻眼闭嘴了。只有第一只出头鸟完颜宗望在惯性作用下继续满口放炮:“父王,咱们女真勇士八百破十万,那些辽狗哪里是咱们的对手?此去万一能一仗功成,那时就跟那个孙子讲的一样叫什么来着?对了,是‘因粮于敌’!抢了辽国人的辎重,咱们快活!”
    话音未落,完颜宗望已经被完颜阿骨打劈头唾了一脸:“啊呸!我吐你一脸花露水!你老子我辛辛苦苦,创下这好大的基业,你倒好,军国大事生死存亡间,却跟我赌起‘万一’来了!你这败家子,丈二的一张纸只画个鼻子,你好壮脸啊!”
    一番狗血淋头,骂得完颜宗望摸门不着,只得灰溜溜站直了挨刮,连声道:“阿玛教训得是,孩儿该死!”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元园站了出来:“皇上息怒,听臣妾一言。”
    对自己的这个五老婆,完颜阿骨打素来敬重,闻言顾不得再批完颜宗望,回头向元园点头:“爱妃有话,尽管说来不妨。”
    元园淡淡地道:“皇上,臣妾前日馒头山救得兀术孩儿性命时,缴获粮草甚多,足支我军一年之用度。至于有强敌西门庆衔尾追击——想咱们女真羸弱之时,强敌无日不追,咱们女真无日不战,追逃游击间,咱们女真越战越强,终于打下了今日偌大的基业——难道今日之雄主,还不及昨日之先辈吗?”
    言毕,元园向完颜阿骨打施一礼,退到一旁。
    帐中一片肃静,完颜宗用和完颜阿骨打心中,却都掀起了汹涌的惊涛骇浪。这正是:
    只说歧路成通路,可知转机是危机?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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