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人着急,屋外的耶律延禧反倒沉住气了,他静悄无鸦地壁立在帐外,静静地听着,非要弄清楚这姐妹俩背后吐什么心腹真言不可。
    却听萧夺里懒继续低声下气:“妹子休怪我说,此事事关重大,我身为一国之后,不得不谨慎从事,还望妹子谅我。”
    萧贵哥入戏甚深,拍了半天桌子后突然发现不对,原来用力过度,将自己的纤纤柔荑拍成了红酥手,手酥红,这手痛直泛上心头,索性搂草打兔子假戏真唱,一撇嘴,货真价实的珠泪潸潸而落:“姐姐你不必多说,你那些小心思我都尽知了——你就是看我平日里跟萧瑟瑟那女人做着对头,因此今天听到我说起她们一干人做的恶事,只以为是我搬弄唇舌诋毁她,所以才不信我!”
    见妹子哭得情真意切,萧夺里懒心道:“难得这粗疏的丫头竟然也有这般做戏的才情!这一场眼泪下得恰到好处,打得动屋外的铁石心肠!”
    当下站起身,搂了萧贵哥的肩膀款款道:“妹子,我毕竟是后宫之主,你纵然是我骨肉至亲,我也不能乱了陛下的法度,有所偏袒才是——你说耶律余睹勾结了耶律达曷野、驸马萧昱这一帮人暗中谋逆,耶律余睹在外引兵待机,耶律达曷野、驸马萧昱潜伏于京中约为内应,只想着逼陛下逊位,扶晋王敖鲁斡登上宝座。这些人筹划甚急,文妃萧瑟瑟亲身上阵,借探亲之名去耶律余睹府上商议作乱事——不是我不信你,只是这些阴私事,你又不是坐堂喝道的监察详稳,却是怎么知道的?”
    屋外的耶律延禧听到这里,真是字字惊心,胸臆间一口气连着翻了几十个筋斗,争些儿便忍不住闯进帐篷去,但还是硬生生地压住了这股冲动。
    却见萧贵哥低了头,忸怩道:“妹子说了时,姐姐却休要骂我——因妹子受陛下宠爱有年,生下个定儿也不算是无能之辈,于是妹子便心动起来,妄想着定儿能当上太子时,你我姐妹终身有靠。只是文妃萧瑟瑟那女人也生了晋王敖鲁斡,却是妹子的劲敌,因此妹子便一时胆大,养了些心腹人,为我奔走打探文妃萧瑟瑟那边的动向。”
    萧夺里懒便使出皇后的威仪来,这回换她拍桌子了:“元妃,你好大的胆!我大辽后宫,你也敢瞒着陛下如此胡作,却是仗了谁的势来?”
    一撩褶裙,萧贵哥盈盈跪倒:“妹子死罪!只是若非如此,如何能识破奸谋?但求姐姐开恩,宿卫添兵保护陛下,但得万岁踞泰山之安,妹子九死无恨!”
    外面心如乱麻的天祚皇帝听到这里,早已信了捌玖成,自思道:“晋王和秦王争嫡,寡人知之甚深。因美人儿的缘故,寡人虽然心下偏着定儿三分,但晋王有德望于众,却也不能袒护太过,否则反倒失了定儿的人望,得不偿失。折腾到现在,这太子之位还是葫芦提地悬而未决,不知花落谁家——可是想不到,她们娘母子两个却都等不得了,一个文妃,竟然勾结了外臣,想要迫寡人退位,大逆不道!另一个元妃私蓄爪牙,虽然也是大逆不道,但一听到有不利于寡人的乱谋,她不顾生死坦然自首,也要翼护寡人——做帝王一生,得美人儿如此,夫复何求?”
    虽然身边风波诡谲,天祚皇帝心中却有柔情暗通,却听帐中皇后叹一口气,扶萧贵哥起来:“唉!别人胆大,还是身包胆;你胆大,却是胆包身!罢了!虽然你如此违反祖训,但毕竟是我妹子,说不得,眼睁眼闭,我担待了你吧!”
    耶律延禧听着,心中柔情蓦地一分为二:“原来,寡人这皇后却也不是无情的木头呢!”
    又听萧贵哥喜道:“姐姐既恕了妹子,必然肯请出兵符,增强宿卫了?”
    萧夺里懒坐倒椅上,以手扶额,愁道:“这兵符一动,须瞒不得陛下。若陛下问起来时,我实说吧——你做的却是甚么事?我若开个花帐儿吧——擅自调兵,我不成了烽火戏诸候的那个亡国祸水褒姒了吗?若那萧瑟瑟以这名头做起文章来,我固然失德,合当贬入冷宫,万岁身边可就没了护持,只怕大大不妙!”
    听姐姐如此说,萧贵哥愣了一下,然后决然道:“妹子知道该当如何做了!姐姐休要烦恼,我这便见万岁去!”
    萧夺里懒假意吃了一惊:“你见万岁做甚?”
    就见萧贵哥斩钉截铁、铁口钢牙、牙尖嘴利:“咱们萧家满门的荣华富贵,都是万岁赏的,妹子心中感念他一世,他今日有难,我若不以死相报,如何见得夫妻间的情义?到了万岁面前,我自当实话实说,纵然干犯祖法,粉身碎骨,只消万岁无恙,我死也闭眼!还有,我死后姐姐却要劝万岁立晋王敖鲁斡为太子,文妃她们得逞了心愿,想来就再不会加害于万岁了,如此一劳永逸,妹子死也心稳——只是一样,我那孩儿耶律定,从此后还求姐姐照拂一二,我也不敢想他再做公子王孙,只求一世平安,莫吃人暗算了去,便已足愿!”说毕向着萧夺里懒盈盈再拜了下去。
    萧夺里懒急忙扶住,不用手痛心痛,眼泪已是簌簌而落,哽咽道:“妹子,你休说这恓惶话儿……”
    强挣扎着拜得一拜,萧贵哥作诀别道:“自大兄大名府过身后,我萧家已是日暮西山,妹子今日去了,姐姐一个人在宫中,却要谨慎!”
    萧夺里懒强扯住道:“妹子你休做蠢事!便是你死了,将嫡子之位让与晋王,又能如何?那些人开弓没有回头箭,难道还会收手吗?”
    萧贵哥愕然道:“不会吧?我将性命和定儿的帝位都让给他们了,他们还有甚么不满足的?难道非要置万岁于死地不成?”
    这一回,未等萧夺里懒接词,就听帐外有一个嘶哑的声音接口道:“真是妇人之见!”
    萧夺里懒和萧贵哥都假作吃了一惊,手足无措地直跳了起来,然后又并排跪了下去:“臣妾不知万岁前来,接驾有迟,罪该万死!”
    帐口的耶律延禧抽了抽鼻子,压抑着感情冷冷地道:“虽然罪该万死,却不是接驾来迟的过!哼哼——”说着,他大马金刀地进了帐中,龙行虎步地往正中间一坐。
    萧贵哥做胆战心惊状,跪倒在地不敢起来;萧夺里懒则进三退一地踅摸到耶律延禧身侧,包包裹裹地道:“万岁……您……您都……听到了?”
    又是冷哼一声,耶律延禧定定地看了跪得五体投地不敢稍动的萧贵哥一会儿,这才缓缓地道:“元妃,你那些替你做事的手下,是寡人命令你养来,为寡人当探子、办机密事的——你执行得甚好,寡人很是满意!”
    萧夺里懒一听,立即跪倒:“万岁恩宽!”萧贵哥更是“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见美人儿哭得梨花带雨,耶律延禧心下大是疼惜,只是当着皇后的面,不好自己上去下手安慰,免得惯成了她,以后再无法无天起来,还有哪个能制得住她?因此只是挥手道:“劝住你妹子,寡人想事情时,休要有杂声在耳边聒噪!”
    萧夺里懒朗声道:“遵旨!”来到妹子身边,不用说不用劝,萧贵哥早已收声止泪。姐妹俩红圈眼望红圈眼,得意人对得意人,目光流转间,都是嫣然一笑——反正背遮着耶律延禧,他大睁着眼睛也看不见。
    耶律延禧并没有大睁着眼睛,现在他的眼睛闭得很紧,同时把自己放软在座椅里,被厚厚的貂裘簇拥着,恍惚间就象回到了童年母亲的怀抱。
    可是母亲的怀抱虽然温暖,耶律延禧却永远也不想回去——因为那温暖只是一时的,其余的感觉,只是一片死一样的黑暗!
    耶律延禧小的时候,祖父耶律洪基当朝,大奸臣耶律乙辛柄政,耶律乙辛暗中禀承了耶律洪基打压后族的上意,以一首《十香词》诬陷谋害了皇后萧观音,又以太子谋废皇帝的莫须有大罪,将耶律延禧的父亲耶律浚囚禁于上京,四个月后更派心腹死党私斩了太子的首级,太子死时年仅一十九岁!
    杀了太子后,耶律乙辛只推太子病亡,耶律洪基半信不信,就派耶律延禧的母亲——太子妃萧氏来上京,问一问太子耶律浚病死前后的情况。
    这一来,耶律乙辛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连耶律延禧的母亲也一并斩杀了。于是耶律洪基的独生儿子、儿媳妇,就都这样丧在耶律乙辛手中,成了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但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耶律乙辛的眼睛又瞄上了太子的遗孤——年幼的耶律延禧!年幼的耶律延禧,甚至连哀悼自己父母的时间都没有,他所有的精力,都要用来防备阴谋暗算上,心灵扭曲的痛苦,难以想象!
    那样的痛苦,今天还要再经历一回吗?!
    不!!!
    耶律延禧猛地睁开了眼睛!这正是:
    如风弊事唏嘘外,似火豪情吐纳间。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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