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宗用把一切跟完颜阿骨打计较停当,于是带了王矮虎、吴良小哥等一干人,飞马急驰,赶上了辽国使节,一起往辽国上京临潢府来。
    王矮虎正在温柔乡里享福,突然被完颜宗用一把拖了就走,大为不满,便埋怨道:“吴用哥哥忒也用心了!咱们又不是女真人,效这额外的劳做甚么?葫芦提地混混日子,安享荣华富贵,岂不是好?如此风波劳碌,小弟粗皮糙肉,倒不值甚么,哥哥却是书生秀才,如何当得这般辛苦苦?”
    完颜宗用听了作色道:“兄弟这话差了!我既然已经和狼主哥哥结拜了兄弟,就是正宗的大金国人!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何况你我坐享着大金的荣华富贵,又怎可后人?若只是一味躺在以前的功劳簿上吃喝,等到把旧日的功劳都折尽了时,这饭还能混得下去吗?女直族里可不是养闲人的地方,那时便是想学牛打了角——尽用脸顶,也是顶不顺的啊!”
    王矮虎听了,猛想到自己窝里有几十个美女嗷嗷待哺地靠着自己养活,这才生出了危机意识,忙陪不是道:“小弟人短见识短,争些儿折了日后的福禄,若不是吴用哥哥点醒,岂不误了大事?今日誓保哥哥立大功劳去,也好让后辈儿孙有钱使唤!”
    完颜宗用听了连连点头:“兄弟醒悟了就好——只是有一件,兄弟以后莫再叫我‘吴用哥哥’,还是‘宗用哥哥’听起来顺耳些!”
    王矮虎听了一怔,然后再次醒悟:“小弟知了!这拆了茅房盖楼,总得将以前的臭底儿遮掩得当才是——从此后小弟再不敢叫哥哥从前的旧名字了!”
    一听这话,完颜宗用的小白脸顿时黑了起来。吴良小哥对自家先生素来敬若神明,此时听了王矮虎的大放獗辞后再按捺不住,喝道:“王矮虎,你这厮无礼!竟然如此跟我家先生说话,漱口了吗?”
    王矮虎眼珠一瞪,就想回头给这小厮长长教训。但一转眼间正瞄到吴用的脸色——就象透过景德镇的玉色薄瓷香炉外壁,能朦胧看到里面有团团叆叇的青黛烟气在盘旋缭绕——王矮虎第三次醒悟,心下叫道:“不好!我刚才的话太过于大大咧咧,只怕将这坏鬼书生得罪得狠了!现在王大爷一身的荣华富贵,都跟这厮绑定在一起,可不能恶了这白脸奸臣!”
    思忖已定,王矮虎收起凶形恶相,用极诚恳极真挚的语气向吴用赔礼道:“吴良小哥提点的是!小弟这张屁股嘴,到处撞祸,不想今日冲撞到哥哥头上——宗用哥哥念在小弟旧日里鞍前马后的辛苦上,大人大量,将王矮虎当个屁放了吧!”
    对这号人,完颜宗用也没辄,只好叹了口气,摇头苦笑道:“你这么一砣大屁,小生可没那个本事放出来!”
    互视一眼,两人哈哈大笑,纵马并肩而行。吴良小哥在后面一撇嘴,也提马跟了上去。
    一路紧追,终于撵上了辽国使节。两下叙话,完颜宗用盛赞了一番金主如何恩宽,不再计较和议中的那些细枝末节,只以两国军民惜福为是。辽使听了大喜,于是抖擞精神,和完颜宗用一起快马加鞭地赶路,一路上彼此深入交流,互相虚心接纳,不日终于回到了上京临潢府。
    在耶律延禧面前回奏之时,辽国使者先说金主完颜阿骨打是如何盛气凌人,虽然收了辽国与故宋、西夏、高丽的外交表章,但还是执意要辽国割地,要王公大臣子女做人质,自己却又如何力抗不屈,如何舌战群女直,如何反复争讲,一番折辩后如何说得那些化外野民理屈词穷,不得不翻然悔悟——一五一十,居了天字号的大功。说到最后,才一笔神来,引完颜宗用登场:“金主阿骨打因臣之言,已经知悔,于是派了他驾前的御弟大王完颜宗用前来,与我大辽誓好结盟,虽刎颈不变!”
    耶律延禧听了大喜,金国一直是他的心腹之患,今日终于被自家折冲于樽俎之间,从此化干戈为玉帛,消弭了北疆之祸,从此之后自己又能挎着海东青往混同江上去钓鱼了——一想到此,怎能不叫耶律延禧心花怒放?
    志得意满之下,耶律延禧大赏自己得力的使臣,然后以最隆重的外交礼节,请大金国来的御弟大王完颜宗用陛见说话,正式商讨辽金两国和好事宜。
    一见面,耶律延禧见完颜宗用眉清目秀,面白须长,一派的好容颜,却不似女真人那般野蛮剽悍的模样,心下先有三分欢喜。等完颜宗用一张嘴,满口都是谦辞,不经意间将耶律延禧和辽国群臣都捧得甚高,众人无不大悦。
    耶律延禧不由笑道:“宗用殿下,寡人只说大金国兵锋甚锐,没想到亦有如殿下这般文雅之人。”
    完颜宗用亦笑道:“我那狼主哥哥打小带着一帮兄弟走马射猎,自然练出了兵锋甚锐;而小生天性喜欢读书,舞文弄墨多年,虽学问不高,但今日辽金两国和好,事关重大,也只好勉为其难,来陛下面前班门弄斧了!”
    耶律余睹一直冷眼旁观,见耶律延禧被这个金国使者几句话喜得合不拢嘴,一时甚么都顾不上了,便接口道:“宗用殿下大才,在下这里有一事请教。”
    完颜宗用谦道:“吾本椿朽,何敢称大才?却不知这位先生尊姓大名?”
    耶律余睹道:“吾金吾卫大将军耶律余睹是也!吾有一事不明,欲请殿下指点——如今的金国,占据我辽东故地后,已是兵强马壮,人户充足,正是士多战心,马有进意,却不知却因何故裹足不前,甘愿两下结盟?”
    听得此言,耶律延禧心下不悦:“这个耶律余睹,说的是甚么话?难道你不想着两国和好,却盼着金国驱兵打进来?真真是岂有此理!”
    完颜宗用却是心下一凛,暗想道:“我大金国的细作说,辽国宗室里有个才俊之士,唤做耶律余睹,若不是被奸臣萧奉先多方掣肘,必然会成为我大金国的心腹大患!却原来就是此人!”
    面对着耶律余睹灼灼的目光,完颜宗用不敢怠慢,揖礼道:“原来是余睹将军,闻名久矣!将军之疑,却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大金虽得辽东,但偏鄙野人,只是一部之才,今日陡然得了一大郡,诸事千头万绪而来,如何能处理得当?因此我家狼主整日里忙于政务,哪里还有打仗的心思?一个辽东,已经累得所有人半死,再多占些地方的话,大家只怕就都要累得吐血送命了!地是你们的,命却是我们的,因此我大金才止步于辽东,再不敢既得陇,复望蜀矣!”
    耶律余睹听了,心下倒信了七八成,如果完颜宗用说甚么两国友好、共存共荣之类的空话套话,那必然是胸怀叵测,而他坦然承认金国武勇有余,文治不足,却是合情合理。辽东是从前渤海国故土,一国之地,女真一个野蛮未开化之族想要吞下去,必然撑坏了他们的胃口。
    不止耶律余睹这么想,其余辽国君臣尽皆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面子上照应着完颜宗用,肚子里却都在冷笑。
    只有耶律余睹心下雪亮——纵然完颜宗用说的是真,但只要金国人消化了辽东大地上的人力物力,那时战争的车轮又将重新运转,向辽国辗压过来,那时的金国添上了辽东这股生力,只怕凶威更甚今日。
    因此耶律余睹道:“两国既然要结盟寻好,必当要有诚意。贵国若真有休兵罢战之心,须当先将辽东之地还我大辽,然后再议其它。”
    说这话时,耶律余睹自己都没抱着任何希望。一个条件提出来,后面必须要有支撑的实力,可惜现在的辽国什么都有,就是没实力。想要让金国将进嘴的肉再吐出来,无异于痴人说梦。
    但外交就是这样,漫天要价,就地还钱,蠢话傻话愚昧话无知话,该说还是得说,如果不说,那才是真蠢真傻真愚昧真无知了。
    完颜宗用听了怫然不悦,冷笑道:“辽东之地,本来就不是你们辽人的,你们从渤海国手上夺来,今日我们大金再从你们辽人手上夺去,天公地道,又有什么话说?我们大金占了辽东,已经心满意足,因此才来和你们商量罢兵休战结盟的事,这本身就是天大的诚意,你们若不珍惜时,尽管两下里丢开手,双方各凭本事吧!”
    耶律延禧听着,心道:“唉!这宗用殿下虽然看着是个文雅模样儿,说话的骨子里还是个女真人啊!”于是赶紧打圆场道:“宗用殿下不必计较太多,咱们两国罢战,求的是千秋万世的友好,岂在一郡土地上说话?来来来,寡人已经在碧室设下盛筵,为殿下接风洗尘,咱们这便赴筵去吧!”
    于是耶律延禧将完颜宗用拉去了明堂,酒宴之上,大家只是谈笑风生,不提国事,倒也宾主尽欢。席散之后,群臣退去,耶律延禧请完颜宗用水亭中叙话,完颜宗用见四下再无闲人,时机正好,便悠悠长叹一声:“唉!风光虽好,可惜少了故人!”这正是:
    方以横言答智者,又将谗语惑昏君。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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