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那一声来得突兀,众人都回头看时,却见一人正在款款站起,却非是旁人,正是西门庆任命的京东东路总管、兼青州知府宇文虚中。
    宇文虚中被西门庆用高俅的尸体从宋徽宗手里“换”上梁山后,对宋朝心灰意冷,梁山上下又朝气蓬勃,他很快就喜欢上了这里。后来西门庆委他以治理重任,宇文虚中不负重望,将自己辖下治理得井井有条,清廉能干之名无不与闻,众人都服其才,服其德,莫敢小视。
    西门庆更不敢小视这位历史上的金国国师,当下拱手道:“宇文先生有话尽管请说,咱们中华联邦言论自由,岂是那些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暴政可比?”
    宇文虚中扬目四下里看看,却突然叹气道:“吾之言论,却与此情此景不合,只怕说了出来时,徒惹众人不快。”
    众人听了,都群噪道“岂有此理!”、“哪儿有这等事?”,西门庆也笑道:“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先生有话只管放口直抒便是!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咱们中华联邦,不搞一言堂!”
    宇文虚中深吸一口气,凝声道:“既如此,吾便说了——伐辽之议,万万不可!”
    如果说刚才阚万林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现在宇文虚中就是翻江倒海,鼓起巨浪滔天!阚万林虽然出语逆了众人之意,但他的意思只是缓伐,而不管急伐缓伐,辽国总是要伐的——但宇文虚中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竟然开口就是不伐?!
    一时间,议事堂中便是一阵大乱。只是宇文虚中素来端严,非阚万林的平易近人可比,因此众人虽然错愕不解,但却没人敢出言不逊,被汉奸宇文虚中。
    这一回,西门庆连木榔头都不用,只是把手一举,众人就都鸦雀无声——不但是西门庆,他们也想知道,宇文虚中究竟是秉承了什么理由,竟然出言反对伐辽之议?
    西门庆徐徐言道:“宇文先生力排众议,不伐辽国,其中必然有道理在,我等就此洗耳恭听。”
    众人都想:“以四泉哥哥的为人个性,他必是支持攻伐辽国、收复燕云十六州的第一人,这宇文虚中却强自出头作梗,与四泉哥哥相悖抗,恶了哥哥时,岂不是以卵击石,自毁前程?”当下,有人便替宇文虚中担心,有人却幸灾乐祸起来。
    宇文虚中自非蠢人,逆上意而行,是取祸之道,人当趋避之。但西门庆对他有知遇之恩,君子知恩图报,自当竭尽忠言,岂能独恤其身,而有所隐匿?于是宇文虚中凛然道:“元首大人方才和段大人都说金国完颜阿骨打是雄主,此言可真否?”
    西门庆亦正色点头道:“我言非夸大,完颜阿骨打其人,必是这三十年中难得的雄主!”
    众人听西门庆这一言说得斩钉截铁,都不禁一凛,纵然从前有瞧不起女真,将之视作化外野民的人,此时也都收了轻敌之心——西门庆自出道以来,何曾对某一个敌手如此推崇过?
    宇文虚中点点头,又问道:“如此,那辽国皇帝耶律延禧却又如何?”
    西门庆摇头笑道:“生子当如完颜阿骨打,若如耶律延禧之辈,真豚犬耳!”
    宇文虚中亦一笑,再问道:“以雄主临弱主,孰能胜之?”
    西门庆答道:“骟羊领着的狼群,胜不过恶狼领着的羊群,已足以预见矣!”
    宇文虚中将手一拍,喝彩道:“元首大人说得好!若辽国对上我中华联邦或是金国,必不失败亡之道!但是辽亡之后,又将如何?”
    西门庆微微一笑:“中华联邦将与金国分辽国而治,接壤相邻。”
    宇文虚中又追问道:“既为雄主,必然雄心无尽,欲壑难填!完颜阿骨打既得辽东,养成力气后,便欲图辽国全土;若其再得辽土之半,再养成力气时,其爪牙将向谁人?”
    西门庆双手十指作火焰飞腾状,只是他学明教礼节学得实在不象,看着不伦不类,但他的言语却很是清晰明白:“那时长城脚下,又将重燃烽火,中华联邦与金国女真,将会猎于塞外,无数大好男儿血肉捐于野——如此而已,岂有它哉?”
    宇文虚中厉声喝问:“若兵戎相见,元首大人可操必胜否?”
    西门庆正色道:“自称百战百胜,皆是妄言。吾只能承诺——西门一生,不输于人!”
    宇文虚中周周正正向西门庆深施一礼:“因此,辽可盟,可援,可盾,独不可伐!”
    西门庆还了一礼,庄容道:“谨受教!吾当深思!”
    听到这里,旁边众人中如阚悦、梁中书、关胜等人都若有所思,但还是有很多人属于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便交头接耳地悄声互问:“四泉哥哥和宇文先生究竟打的是甚么哑谜儿?”
    听到议事厅中“嗡嗡”声一变,西门庆笑向宇文虚中一举手:“便请先生给众人解惑。”
    宇文虚中便转向厅中诸人,咳嗽一声时,大家又是鸦雀无声。
    却听宇文虚中道:“用兵之道,必先计强弱,策虚实,知彼知己,当图万全。今三国并立,孰存孰亡,系兹一举,岂可轻议?辽国与我中国讲和缔盟以来,今逾百余年,未曾反悔,而其国自遭女真侵削之时,正值我新国初创,辽国敬慕本朝,遣使通好,一切恭顺。今舍恭顺之辽国,不羁縻封殖,为我藩篱,以拒豺虎,反倒要远结海外强悍之女真以为邻域,智乎?愚乎?女真借百胜之势,虚喝骄矜,不可以礼义服,不可以言说诱,持卞庄两斗之计,引兵逾境。而我则弃商弃农,加税赋以为军资,与新锐难抗之敌角逐于血肉之林,鏖战于长城之外。长此以往,民生凋弊,内患滋生,此时之新国,便如羸弱之人,披重枷负巨锁,独涉于荒野之上,臣只恐中国之祸未有宁息之期也!”
    宇文虚中到底是旧朝官员出身,这一番话说得文气甚浓,而且积习难改之下,又把“臣”字给扯出来了,西门庆听得分明,虽然暗暗钦佩其人的见识,但对他根深蒂固一时难以断除的君臣之道,却也是微微苦笑。
    没办法,观念的转变非是一朝一夕之功,只有慢慢潜移默化了。
    宇文虚中的这番谏言虽文,西门庆才学尽有,听来毫不费力;明教群雄以阚悦为首,前来梁山的尽是精英,个个通读文字,水平纵有高低,也能勉强听得懂;大理段和誉更是个嗜读的书呆子,再深的文言,到他那里只是掌上观纹罢了;吐蕃的老酋长听得懂基本日常汉语,但再深就不行了,现在只得和他的那一帮吐蕃年轻人一起瞪起了白眼。
    吐蕃众听不懂,那是在情理之中,可有不少梁山人也在抓耳挠腮。早年间,西门庆就在梁山上普及教育,讲武堂强制入学,梁山上的文盲比例因此大大降低。但世界上天生不喜欢学习的人,也是有的,这些不学无术只学武术的家伙没有听别人说话的本事,偏有鼓噪起哄的能耐,一时间,议事厅中又混乱了起来。
    西门庆急忙又敲响了木榔头,把众人的吵吵压下去之后,言简意赅地把宇文虚中的意思复述了一遍——“宇文先生说的是——金国凶猛,灭了辽国后肯定还要灭咱们中华联邦,因此建议把辽国养起来,当成项充李衮兄弟的盾牌一样,竖在咱们跟女真中间,让他们去互相掐,咱们在后边看热闹,时不时再架柴拨火儿,别让他们消停下来。当他们斗得七死八活九还阳的时候,咱们中华联邦正好勤修内政,苦练甲兵,广通商路,遍垦良田,多树学校,国家必然大治。那时兵精粮足财大气粗,想打谁就打谁,想灭谁就灭谁,腰里拴根扁担,老子横着走又怎么滴?——就是这么个意思。”
    宇文虚中听了西门庆的翻译,哭笑不得。梁山一帮鲁莽的好汉却是对上了最后几句话的胃口,一时间人人欢喜,信受奉行。
    马伸和宇文虚中私交也好,但此时听了他的存辽之议,却不由得动了脾气,当下起身道:“叔通兄,你意不伐辽,欲树之为我中华联邦屏障,此愿望是好的——但如此一来,如何能光复我燕云十六州故地?!”
    其他倾向于收复燕云十六州的狂热派也随声附和:“正是正是!再说那辽国皇帝耶律延禧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咱们如果想扶他,别再把咱们自己也陷了进去!到时候弄得驼子摔跤——两头不着实,那向谁哭去?”
    一时间,议事厅中吵嚷成了一团,宇文虚中勉强辩了两句“兵贵时势,不在一城一地得失”,就被人哄得再说不出话来。还行,古人人心淳朴,没人脱鞋扔他。
    正在这时,槌声响动,西门庆开口了:“今日讨论辽金外交之会,有急伐、缓伐、不伐之议,各有所长,亦各有所短,发人深省啊!——且休会,大家回去细细思量,再做决断!”这正是:
    道虽分三难舍去,法则为一易拈来。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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