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和五年九月庚午日,东京开封府的蔡京门上收到了一个礼盒。
    蔡太师门上天天都有人送礼,十几个帐房先生轮着倒班,还是收礼收疲劳了,因此对送礼的人爱理不理属于家常便饭。但这个礼盒一来,门上所有人却不由得腐躯一震,都精神了起来,因为这个礼盒是老太师的贤婿、一颗即将冉冉升起的政治明星——河北梁中书送来的。
    有礼盒,但没有礼单,不过在盒子上题了字——岳父老泰山亲启。门上人浮想联翩或许盒子里面装着些事关老丈人下半身性福的物什儿,因此不得假手于旁人,更不容旁人怠慢,于是蔡京下朝刚回家,礼盒就送到他面前了。
    蔡京很疲倦。他确实有疲倦的理由,西门庆三路围攻开封府,却围而不击,折腾得朝野内外人心惶惶。这还不算,西夏也趁火打劫,跑来凑热闹——就在上个月,西夏李乾顺乘着童贯新死,西军大败的机会,倾巢入侵,宋朝边境守将王厚与刘仲武合泾原、鄜延、环庆、秦凤之师抵御,结果打了败仗,死者十有四五,秦凤第三将更是全军万人皆没。西夏军趁胜追击,大掠萧关,幸亏老将种师道堵住了葫芦河,西夏军暂时过不来,两下里正在对峙。
    本来王厚惧罪,兵败的消息不敢上报,但他的老上司童贯已经被西门庆宰了,没人罩他,最终还是纸里没包住火。军情传开,朝廷虽然大哗,但现在兵凶势危,正是用人之际,如果逼得紧了,那些本来就怀着不测之心的武将万一投降了西夏或是西门庆,那局势可真就是雪上加霜,大宋天朝再经不起更大的折腾了。
    王厚等败将因此逃过了一劫,睡觉可以松一口气了。但蔡京这口气却松不了,因为西夏又来跟大宋掐架,仗打起来后是要吃钱吃粮食的,偏偏朝廷现在没钱没粮食!
    徽宗依然虔诚拜他的道,想着从天上往下掉粮食,只把眼前暂时的困难推给了蔡京等重臣,蔡京也是六十多七十的人了,精力剧衰,这两年年景不好,浇人都快浇不动了,让他吃力不讨好的为朝政费心费力,这不是坑人吗?
    累得要死的蔡京痛恨西门庆!归根结底,都得归罪于这个忘恩负义的鼠辈,若不是他重创了童贯的西兵,西方边境也不会落魄到现在这般局面。
    就在这气沮的时候,梁中书的礼盒呈上来了。
    蔡京一看是女婿有礼,心里略宽慰了些,梁中书这个女婿,还是很给老丈人长脸的,有文有武,是国之干材。等不久后他来勤王打平了梁山西门庆,再平了江南方腊,自己就致仕,让儿子蔡攸接班做宰相,女婿掌枢密院管兵权,天下还有不定的吗?
    一边想着美好的未来,一边打开了礼盒。
    先是一股幽香扑鼻而来,闻着就先令人神清气爽。蔡京疲惫的精神不由得一振——只气息便如此馨香,礼物本身定然也是非同小可。
    半躺在太师椅上的蔡京品咂了半天幽香后,懒洋洋地伸手入盒。第一感觉触手柔顺,如美人之青丝般滑溜润泽——蔡京闭起眼,唇角荡起了微笑——这是灵狐之裘?还是雪貂之氅?
    缠丝在手指上绕了几匝,蔡京终于将礼物从盒子里提了出来。眼睛还未睁开,先听旁边侍候的大管家翟谦一声惊呼,声音中充满了震骇。
    蔡京心中一喜——翟谦是个见多识广的,连他都要诧然失声,可见这件礼物之别出心裁。
    当了几十年首席贪官,蔡京什么都经见过了,别的官宦人家眼里的罕物儿对他来说真如砖瓦泥石一般,女婿孝敬的物事儿他倒也不求贵重,只消有博他赏玩片时的价值,在这纷乱的时局里就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按捺着期待之情,蔡京先悠然教训翟谦道:“云峰,你跟了我这许多年,兀自见兔而顾犬,这养气功夫,还是不到家啊!”
    翟谦颤声道:“老爷、老爷……”却是语不成句。
    蔡京笑道:“你人老了,胆子怎的也小了?老爷我又不会罚你的俸,你一个站着的宰相,又害怕甚么?”笑声中蔡京睁眼,向手中礼物定睛一看。
    这一看不打紧,就听蔡京大叫一声,已经是口吐鲜血,倒撞于太师椅下!那件礼物失手坠地,滴溜溜滚了几滚,青丝中现出庐山真面——赫然是一颗粉妆艳饰的美女人头!
    这颗人头的主人,正是蔡京最宠爱的女儿,梁中书曾经的悍妇老婆!
    当初西门庆把蔡家恶妇的人头割了,虽然没有福尔马林溶液,但神医安道全有的是天然药草,于是经过精心的炮制,这颗人头被完美无缺地保存了下来,比没割下来时还要显得娇媚。
    精心呵护了这么长时间,这颗人头终于到了派用场的时候了。宋朝君臣不是指望梁中书河北人马前来救驾吗?西门庆便抢在梁中书前面把这颗人头当先行官送过来,也好给众人一个惊喜。
    然而事实证明,惊则惊,喜却未必。蔡京陡然间在心旷神怡中看到自己爱女的人头,真是六腑欲碎,五脏如焚,血气逆袭之下,当场吐血倒地,未知性命如何,先见五肢不举。
    这一下蔡府里彻底炸开了锅,众人急救。蔡京的八个儿子五个孙子一个孙女皆来侍药,正鸡飞狗跳间,门外一声云板响,又来了蔡京五儿子蔡鞗的媳妇——茂德帝姬,这只姬是宋徽宗的女儿,听到公公吐血,于是天恩浩荡,移驾探视尽孝心来了。屋里一群人急忙跪倒,向这位集公主、老婆、弟妹、嫂子、婶娘于一身的女人叩头行礼。帝姬见自己一来,弄得龙多不治水,急忙拉了侄女,到后堂饮泣去了。
    蔡府众人刚刚免礼平身爬起来,又有络绎不绝的太监奉官家之命前来问病,随行的还有不少身具医国之手的太医官,二话不说就狼一样扑上来抢救——官家下了重话,救不转蔡爱卿,让你们这些饭桶陪葬!事关身家性命,这些医官也都玩儿了命了。
    蔡府里一时间沸反盈天,府门外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更胜昔日。街上的老百姓看了不免好奇,打听之下,才知道是蔡太师夙兴夜寐,劳心国事,终于憋不住吐血了。一时间满城轰动,男女老少,皆如过正月十五一样,逢人点头,未语先笑,万众以期待的目光无声地集中到了蔡府门上,默默祈祷,静待下文。
    经过太医们的特供抢救,蔡京终于悠悠地醒转过来,未开眼先惨叫一声:“痛煞我也!”睁开眼后,不觉早已老泪纵横,流淌披面——女儿从小就是他的心头肉,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怎能不叫蔡京碎断肝肠?
    蔡京长子宣和殿学士蔡攸代表儿男孙女向蔡京致以了亲切的问候:“爹爹且宽心休养,保重玉体要紧。”
    嘴里声情并茂,心底暗暗高兴——如今高俅童贯都死了,如果老爹跟着一蹬腿儿,官家最宠信的岂不就是自己?那时妥妥的升任执政,从此权倾中外,再也不必跟在老爹身后打下手了!
    老爹啊!你已经奔七十的人了,人活七十古来稀,死也够本儿了。今日机会难得,你就安心驾鹤西归吧!何必霸着相位不放,让我们年青人出不了头,上不了位,那不是造孽吗?
    所以当蔡京挣扎着用嘶哑的声音让人把梁中书的礼物再拿过来时,蔡攸力排众议,瞪眼道:“你们只说怕爹爹看了伤心,却不知这事关国本,若不理个头绪出来,必然误了朝廷的大事!爹爹是百官之长,国之重臣,岂肯因私废公,落人话柄?”说着一力主持,将人头匣子重新捧回来,供蔡京鉴赏。
    蔡京听得分明,看得真切,一时间心如死灰。女儿无辜冤死,儿子又恨不得自己早死,人生至此,还有何趣?罢罢罢!老夫就成全了你这孽子吧!
    重新看到女儿栩栩如生的人头,蔡京泪如泉涌,又是几口鲜血呕出来。太医急忙救护,并要强迫蔡京眼不见心不烦地休息。蔡京厉声道:“此国家多事之秋也!吾不尽力,谁肯向前?尔等好胆,欲坏国家大事乎?!”众太医安能抵挡宰相之威?皆颤栗膝行而退。
    将女儿人头放过一边,蔡京从礼盒里抽出一封书信来,正是西门庆请圣手书生萧让代言的梁中书亲笔。蔡京打开看时,开头第一句就是——“有客自梁山来,言岳父大人为当朝百官之首,贪渎亦天下第一。小婿闻言,不胜骇异,遂追问之。”
    蔡京看了,心下就咚咚地跳了起来,好象有力士拿巨槌在锤一般。但咬了咬牙,咽了咽血,还是以大无畏的革命精神继续往下看。
    信中一二三四、甲乙丙丁、有理有据、是非分明地翔实论述了蔡京执政这些年的“丰功伟绩”,正说反说,证明出“贪”、“渎”铁一般的事实,言辞之犀利,蔡京亦无法自驳。每看一段,心上的桎梏就加一重。
    到最后,梁中书写道:“……夫如是,即称贪渎,奚不可?小婿诚服,曰:‘善!’遂引贱内令媛而出,当筵断其首,封函致送岳丈大人尊前,以示小婿与贪渎决绝之意。圣人云:‘君子绝交,不出恶声。’以此谓小婿与岳丈大人绝交之诠释,不亦相称乎?遂慨然作书,以叹封缄,掷笔流涕,不知所云,惟愿岳丈大人保重金身,再见时已成敌国矣!小婿梁中书最后顿首一拜。”
    蔡京看毕,呆得半晌,大叫一声,鲜血狂喷而死。这正是:
    桃花影落挥神剑,碧血潮生死奸贼。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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