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俊义所传燕青的三枪,第一枪“百鸟朝凤枪”是三国时河北四庭柱之一——名将高览所创,使到极处时,一柄枪可以幻化出一百个枪头,于虚实莫测间伤敌。高览战殁后,其好友张郃将他的这路枪法传了下来,其中更添了无数变化,后来张郃大战张飞,观者皆惊惧,其中就有这一路“百鸟朝凤枪”的功劳。
    第二枪“盘蛇七探枪”,出于三国时蜀汉大将常山赵子龙。如果说高览的“百鸟朝凤枪”是以繁破简,那赵云赵子龙的“盘蛇七探枪”就是以简驭繁,虽只是简简单单七个枪势,临阵交锋时,却是奇正相生,变化万千,无穷如天地,不绝若江河。后来赵云娶妻马超之妹马云騄,盘蛇七探枪揉合了马家枪法的精髓后,更见炉火纯青,所以赵云年登七十犹能冲阵破敌,盘蛇七探枪威伏中原。
    现在燕青要使的第三枪,乃是当年隋唐好汉罗成所传的罗家枪法。罗家枪法路路都有绝招——卧马反身枪、落地梅花枪、腋下藏花回马枪……但其中最凌厉的,还得算是燕青现在要使的这一枪——二马错镫之际,杀招闪现,有名“马前雪”,又号“鬼见愁”。
    却见燕青放马跑出二十步外,又拨回马来,径直冲向史文恭。史文恭不躲不让,纵马来迎,两匹马八个马蹄如翻盏撒钹相似,看看凑近,燕青喝一声“着”,反手刁钻一枪,枪尖上挑起一泓疾电,直奔史文恭肋窝里来。
    电光石火间,史文恭亦是神速反手一枪,正撞在燕青枪头上,燕青这一枪的枪势顿时就被引偏,直歪到交趾国里去了。等燕青控住了枪时,两匹马早已错镫而过,又是相距二十步外。
    到此时,燕青已是心服口服,当下拨回马头,挂住长枪,拱手道:“前辈果然好身手,小子敬服!”
    史文恭亦收枪道:“罢了!却不知玉麒麟卢俊义,是你何人?”
    燕青叉手不离方寸:“前辈所言,正是小子主人,兼授业恩师——前辈随手破我三枪,没费吹灰之力,非本门中人如何能做到如此地步?莫非前辈于我家主人是一气联枝不成?”
    史文恭缓缓点头:“不错,玉麒麟卢俊义,正是史某人的师兄。”
    燕青听了,再无疑惑,当下于马背上深深俯首:“师叔在上,恕小侄燕青甲胄在身,不能全礼!”
    史文恭挥手道:“免了!燕青,我来问你,你师傅如今还在大名府做他的安闲员外吗?”
    燕青道:“师叔有所不知,我师傅今日已经被逼离了大名府,流落在此间郓州寿张县。”
    史文恭一皱眉:“你师傅结交官府,手面豪阔,有谁能逼得他背井离乡?”
    燕青道:“结交官府,有如养虎,一朝不饱,立起食人。金银珠宝有尽,而贪腐之心无尽,到头来亿万家财,就成了惹祸丧身之源。腐视眈眈之下,我师傅若不是有贵人相助,也不能死里逃生,得回一条性命流落他方了。”
    这一言却碰在了史文恭的心尖子上。曾头市何尝不是如此?刚刚扎稳脚跟,就被八方觊觎,几代曾家主事人,都是殚精竭虑,勉强应付,只是贪腐子子孙孙无穷匮也,曾家便是铜山银海,也填不满它们穷凶极饿的胃口啊!
    想到卢俊义的昨天,很可能就是曾头市的明天,史文恭心乱如麻,忍不住叹了一口长气,摇头道:“罢罢罢!这世道,走一步说一步吧!燕青,我再问你,经历一场剧变后,你师傅如今身子可安好?武艺未曾退步吧?”
    燕青喜慰道:“多谢师叔挂心。我师傅今日经历一番挫折后,心境磨砺下又明了了一层,身子固然安好,武艺亦有所精进!”
    史文恭听了精神一振,大笑连声道:“好!好!好!燕青,你今日回去,与你师傅面前替我传话,就说史文恭当年受了师兄大恩,无日或忘,只是自惭武艺低微,不敢贸然上门拜见。如今师兄来到山东,而师弟武艺亦粗窥门径,正好请师兄前来一聚,当面锣对面鼓,了却了前尘恩怨时,亦是男儿人生一快!”
    燕青冰雪聪明的人,听史文恭话里有话,又想起这么多年来卢俊义竟然绝口不提有这个师弟,不由得又起了疑心,当下再向史文恭抱拳道:“既然是师叔有命,小侄哪敢不从?不过请恕小侄好奇,当年师叔究竟受了师傅何等的大恩,竟致于如此念念不忘?”
    史文恭仰面朝天,长出了一口气,说道:“也罢!史某人心地光风霁月,事无不可对人言,便跟你说了,也不打紧。十几年前,我与你师傅同门学艺,有一次练棍棒对打,我敬他是师兄,因此招势间处处留着余地;谁知你那好师傅却是当场不让步,举手不留情,一剪之间,就将我左腿胫骨打折。嘿嘿!托师兄的福,从此史某人跳跃腾挪的功夫大受影响,只能看着做师兄的一日千里,自己只好在一边黯然神伤了。”
    燕青听史文恭虽然言语间说得平淡,但正如其人的枪法一般,正是于平淡中见锋利,不由得心中暗惊。
    却听史文恭又道:“还好,史某人不是个只会怨天尤人的,既然步战已有瑕疵,那便于马战上别开蹊径好了!于是我辗转来到曾头市,得蒙曾家人不弃,将我如骨肉般看待,我就在这里安下根来,潜心练枪练戟,逐日家卧薪尝胆,只为着三千越甲可吞吴的那一天!”
    看着燕青的眼睛,史文恭轻轻一笑:“这一天,终于来了!”
    燕青虽然能言善辩,但此刻被史文恭气势所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史文恭吸气如长鲸,又一吐而出,整个人如雪藏十年后新出匣的利剑一般,陡然凌厉起来,一字字地道:“今日做师弟的自信已有小成,便请师兄再来相会,若此番马战中还能打断我的胫骨,史某人这才会心悦诚服,从此师兄所到之外,史文恭退避三舍!”
    燕青终于恍然大悟,怪不得卢俊义平日里在自己面前一字不提史文恭,原来是年轻时彼此间生了龌龊,以至于师兄弟弄成了陌路人。
    想到冤家宜解不宜结,燕青再拜拱手道:“师叔,小侄这里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史文恭点头道:“你说。”
    燕青便诚恳地道:“师叔,小侄久随吾师,深知他肺腑——他对于早年误伤师叔之事,是深深抱愧于心的。”
    史文恭冷笑一声:“何以见得?”
    燕青道:“我师傅他就是这么个性子,但有所疚,总是深藏于内,宁煎熬着自己,也不说出来。几天前三奇公子西门庆因师叔英勇难敌,上门去请我师傅出山,我师傅一听师叔名字,又悲又喜,虽然三奇公子于他有保身活命之大恩,还是宁愿背负忘恩负义之丑名,婉言谢绝了三奇公子的延请——贤良之士人人敬,负义之徒落骂名。师叔啊!我师傅平日不提你,今日宁落骂名也不来见你,若非心中有愧于你,何至如斯?”
    史文恭听着,心道:“怪不得前几日我去梁山营前挑战,梁山高挂免战牌,西门庆绝迹不见人影,原来是跑去搬救兵了。嘿嘿!卢俊义!便是你亲来,我史文恭又有何惧?!”
    当下一声清咤,喝断了燕青接下来的舌灿莲花,就见史文恭瞋目扬眉:“住了!燕青,任尔小辈花言巧语,亦难打动史某人铁石心肠!你速速回去,禀与你那好师傅,就说史文恭两军阵前专等,三日后不来,休怪我要在军前立起牌位,射他八辈祖宗了!”
    这后一句话说得太毒,燕青虽然存着化干戈为玉帛的玲珑心肠,闻言也禁不住胸中腾腾火起,猎猎烟生,当下厉声正色道:“师叔!敬人者人恒敬之,你是燕青的前辈,还当自重才是!”
    史文恭纵声长笑:“燕青!你胎毛没褪,乳臭未干,也敢在我面前说嘴?哼哼!卢俊义他人不来,却派了你这么个弟子来军前打探风声,其心不善!也罢,我若出手擒你,见得是我以大欺小,不是光明磊落的手段!卢俊义有弟子,我史文恭也有传人,前辈归前辈,后生对后生,今天咱们是骡子是马拉出来蹓蹓,瞧瞧到底是卢俊义的弟子英雄,还是我史文恭的传人了得!”
    说罢,史文恭一声大喝:“曾涂何在?”
    曾家五虎的老大曾涂在阵后听史文恭述说同门恩怨,早已在心中摩拳擦掌,替师傅衔冤抱屈个不停,此时听到师傅召唤,当下生龙活虎般答应一声:“弟子在!”喝声在耳,人早已飞马出阵。
    史文恭指了燕青道:“今日有缘,你与你这个小师弟伸伸手吧!切记他可以无情,你不可无义,出手时点到为止,切不可伤了他的性命!”
    曾涂大叫一声:“喏!”提马往上一闯,才要大战燕青。这正是:
    只说一门生旧怨,又看两阵结新仇。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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