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食盐都是官府专卖,这种垄断是特权阶级控制人民命脉、维持其统治地位的一种有效手段。
    北宋自然也不例外。由朝廷开设榷场,上下其手层层加码后,盐价自然腾贵,很多老百姓吃不起官盐,这就给了私盐生存的空间。只要有老百姓的支持,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出来,区区食盐走私,又何足道哉?
    但是,河北地区的食盐买卖却在北宋独树一帜。
    河北曾经是与契丹对抗的最前线,也许,只是也许,为了笼络战地的民心,使契丹难以策反利用,宋太祖赵匡胤曾经颁布过亲笔诏书,允许河北的老百姓自由贩卖食盐,官府不许插手,只可以收税。所以,河北老百姓的负担,比起其它诸路军州来,要轻得多。
    后来,大宋契丹结了檀渊之盟,两朝相安无事,河北那利民而不利官的盐法似乎已经没有了存在的必要。为了最大限度地榨取平民百姓的血汗,在宋仁宗时,有关部门上奏,请求禁止河北人民自主贩盐,转为官卖,以牟取暴利。
    当河北人民绝望之时,谁知仁宗皇帝竟然亲笔批诏:“朕终不使河北百姓常食贵盐!”那些提建议与民争利的官员全部遭到斥逐。这一来绝处逢生,河北父老皆掌中掬灰,点火焚香,望着京城的方向欢呼拜谢。
    到了宋神宗熙宁年间,因王安石变法,朝廷急功近利之心大盛,就给了浑水摸鱼的奸诈之徒可乘之机,于是又有官员抛出了垄断河北盐利的提案。为了打压这类残酷剥削之辈的气焰,有爱民的好官去寻找宋太祖和宋仁宗的诏书墨宝,但很神奇的是,居然找不着了——好好的就应该在那里,居然就找不着了,天朝的事情,从来都是如此令人叹为观止,只能说,这回没有失火,还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祖宗的遗诏虽然找不着,但民心却是镌刻如碑,那两道诏书的文字,在河北人人都能背诵。朝野上下一番争议之后,神宗明断,那桩不得人心的提案终于作罢。
    但是今天,蔡氏夫人又一次旧话重提——罢河北人民贩盐之权,垄断盐权收为己用!这婆娘心头火热之际,连为国蓄财这样的场面话都懒得说了,直接就暴露出自家贪婪的嘴脸——只要河北食盐官卖之法一成,扯着朝廷的大旗做虎皮,河北四镇一天要消耗多少盐?抛开那些天杀的私盐贩子不论,自家依然是财源滚滚,日进斗金,还用得着费气败力地去搞甚么犒军、乐捐吗?
    蔡氏在这边沉浸在丰收的期待里,那边梁中书却已经是汗流浃背,直跳起来道:“夫人,使不得!万万地使不得!如今河北上有官宦括田,下有流民作耗,百姓之所以还能安居者,皆因我河北治下轻赋少税,因此人心易定。明日若盐法一改,必然激起轩然大波,河北四镇骚然,虽有能者,不能善其后也!那时民乱于内,契丹动于外,是无河北也!夫人,你可不能因小利而坏大事啊!”
    一见梁中书这般慷慨激昂的样子,蔡氏心头的高兴登时灭了一半儿,当下冷着脸向梁中书道:“你又不是河北百姓,那些贱民是死是活,和你有甚么相干?你吃的是朝廷的俸禄,不思为朝廷弄钱,倒替那些刁民叫起屈来了!若天下官员皆同你一般,那还有体统吗?还有王法吗?”
    梁中书被蔡氏一番胡搅蛮缠,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之后方才道:“夫人啊!你就不能替我想一想?我在这河北留守任上,虽无大功,亦无大过,纵然……纵然毁誉参半,但犹有善政足以留为去思。可是,若这河北官盐之法一成,我梁世杰必然在后世留下千古骂名,夫人你脸面上又有何光彩?夫人啊!求你三思啊!”
    蔡氏竖起眉毛来,尖声道:“甚么三思?我一思也不思!我也是糊涂,当年怎的就瞎了眼猪油蒙了心,居然选中了你这么个东西?爹爹抬举你去剿匪,知机的,你就该胡乱捡几处刁民杀了,报功求封赏才是正理,偏偏你却拿鸡蛋往石头上碰,硬要同贼人交兵见仗,被人家掐鸡一样捉了去,还得老娘拿我的嫁妆钱来赎你!这一锤子买卖,就做得我蔡家精穷,若老娘不想办法,就叫这一家大小,都去嗑西北风不成?今日这河北盐法之事,你是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若牙崩半个不字,嘿嘿……”
    梁中书已经对这婆娘绝了念想,白着脸恨道:“好好好!你要钱不要脸,我也不屑与你多辩!河北留守司的大印却掌在我的手里,我不用印,倒要看看你怎样行此不仁之事!”
    蔡氏听到梁中书敢反,暴跳如雷,一飞身间,不知不觉人已经到了凳子上,如花凤姐赶紧左右扶住。蔡氏居高临下,指着梁中书骂道:“我把你这个不识抬举的杀材!你这个挨千刀的榆木疙瘩老杀材!除非是你抱着你那不值钱的留守大印跳了井,我才算是真服了你!你以为老娘离了你这杀材,就成不得事了?哼哼!河北多少衙官,我只消让他们共上一表,不信易不了这河北盐法!至于你,我让众人参你一个‘图谋不轨,私收民誉’之罪,等你锁囚车坐木笼的时候,倒要看看你袒护的那些刁民却将如何待你!”
    梁中书七窍生烟,戟指着蔡氏恨道:“你!你……我大宋朝廷的公器,岂是你一介妇人家能私用的?你想摆布我河北众官,岂不是缘木求鱼之想?!”
    蔡氏又一跳,从凳子上直蹦到了桌子上,飞起一个扫堂腿,顿时碗碟与残羹齐飞,酱醋共红鞋一色。如花凤姐要表忠心,赶着来扶,一时受了池鱼之殃,被淋得满头满脸。反倒是梁中书身为河北留守,坐堂抚民,上马管军,并非尸位素餐、弱不经风的禄蠹可比,一个急旋闪躲了开去,身手甚为矫捷。
    借着摔碟子打碗的声响效果,蔡氏气焰更盛,反过来戟指住梁中书骂道:“不要失了你的时了!朝廷公器?我呸!你这河北衙门里,能有几个正人儿?你竟然敢小觑老娘办不成此事——你须知道,我爹是蔡京!”
    蔡氏掷地有声的最后五个字,让梁中书心如死灰,忍不住废然长叹道:“你这恶妇!害了我不够,还要将祸水往泰山大人那里引吗?”
    见梁中书气焰陡然消了下去,蔡氏不禁“嘿”的一声冷笑,悠然道:“甚么祸水?明明是财水!当今天下,也只有你这杀材,才会放着好好的铜钱不搂,却偏要钻到臭泥塘里去摸石子!河北新盐法一成,不消两年,我们家就能丰足起来,举动间也能立起个规矩,外头看着也才象个太师女儿女婿的人家,不至于失了当朝的体面……”
    梁中书恨恨地截断其言道:“这等体面,我梁世杰不要也罢!”
    蔡氏复大怒,只恨房梁太高跳不上去,只好一跺脚将桌上一个官窑出品的粉青釉酒樽踏得粉碎,怒喝道:“梁世杰!你这个负心的杀材!”
    梁中书亦豁了出去,指着蔡氏恨道:“但求尚方天子剑,飞取恶悍一人头!”
    蔡氏不学无术,只听得莫明其妙,但知道肯定不是好话。霎时间不由得怒火更甚,在桌子上大跳几跳,踏得桌面“咚咚”有声,有如擂响了战鼓一般:“你这天雷劈脑子的杀材!竟敢拿文章来骂我吗?你才是恶汉!你梁家全家都是恶汉!”
    梁中书用力将胸膛捶了几下,戳点着蔡氏大声道:“你!你……将你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投彼有昊!”
    蔡氏七言都听不懂,更加听不懂深奥的《诗经·小雅·巷伯》。但明知道对方骂自己而自己只能愣着头硬挨,这口气无论如何咽不下去!怒火攻心之下,蔡氏七窍里都要迸出烟来,当下大叫一声:“我把你这个酸文腐醋的杀材!你这个不知好歹的杀材!你这个不识抬举的杀材!你这个天昏地暗六马分尸的杀材!”
    话音未落,蔡氏一个鱼跃,如饥鹰搏兔,凌空向梁中书扑来。梁中书见她来得凶,急忙往后又是一闪,蔡氏扑了个空,落地时一栽歪,把脚脖子给崴了。
    这时再顾不得骂梁中书“杀材”了,蔡氏儒雅地大叫一声:“痛杀我也!”然后一屁股坐倒在地。没想到这一坐却正坐在被打碎的碗碴子上,雪上加霜之下,蔡氏一扁嘴,放声嚎哭起来。
    这一下只吓得如花凤姐魂不附体,赶着上来搀扶。如花这小婢见蔡氏只能吊着一只腿玩儿金鸡独立,顿时唬得丑脸移位,一时间倒显得美丽了三分:“不好了,夫人受伤了!”
    “呼啦啦”一群丫环婆子涌了进来,将蔡氏呵护在核心。蔡氏足腕隐隐作痛,臀上阵阵生疼,那眼泪就跟哭倒了长城的孟姜女一样泄洪而出,若不是大名府的下水道工程没有偷工减料,街道立马就要淹了。
    梁中书被一群婆子马子隔在人群外边,伸不进手去。何况两人这一架还没吵完,他犹自愤愤,又不知蔡氏是不是装腔作势,所以不愿意低了声气,倒了旗枪,索性背转身看也不看蔡氏,只是面对着栏外丛菊,呼呼喘气。
    蔡氏呼痛了半天,见梁中书声气也不接一些儿,心下更是愤懑,当下更是哭得如同天河倒泻一般,只半天工夫,就把一辈子的眼泪哭完了。最后气喘神疲之时,蔡氏指点着梁中书的背影叫道:“好!好!梁世杰!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众多婆子丫环们七手八脚拥着蔡氏进房去了,延医问药,自不必言。剩下梁中书孤零零一个人,看着眼前狼藉的家宴,呆了半晌后,唯余一声叹息。这正是:
    奸佞有宠多致祸,夫妻无爱少成功。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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