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怒的李逵回头一看,马上就没了气性,原来此人正是铁面孔目裴宣。
    这几日李逵的老娘病体不安,通是裴宣娘子照料,李逵心上极感裴家的情。再加上裴宣为人甚正,那凛凛不屈的气节,正是李逵最佩服的那一类人,因此李逵这几日来在裴宣面前,都是发自内心的恭敬。
    此时见了裴宣,李逵便如做坏事的孩童被大人捉了个正着,整个人大不好意思起来,只是“嘿嘿”笑道:“俺道是谁,原来是裴宣哥哥。铁牛粗鲁,方才言语冒失,哥哥休怪!”
    裴宣看着李逵穿戴着官衣官帽,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一时间摇头道:“你这厮,把老伯母闪在一边,却在这里胡闹起来,是何道理?”
    李逵便叫屈起来:“哥哥错怪俺铁牛了!这城中客栈,破烂得跟花子窝一样,让俺娘与嫂子住那种地方,却叫人心里怎能过意得去?因此俺铁牛这才来县衙门,想和这里的知县相公商量商量,让咱们一行人在县衙门里借住上一宿,明日早行,岂不是好?”
    这时梁山泊头领黑旋风寿张审案的风声已经四下里传扬了出去,朱贵也闻风而至,听李逵这般说,又看他打扮得红红绿绿,不由得笑道:“李铁牛,你说是商量借宿,却怎的将人家的衣裳也借来啦?”
    李逵便瞪眼道:“叵耐知县那厮,没见过世面,听到俺铁牛进前门,他就从后门溜了,真真是岂有此理!”
    朱贵便同裴宣商议道:“既如此,便在此间县衙里歇宿一夜,明日上山不妨。”
    裴宣沉吟道:“如若那知县搬了兵来,却不稳便。”
    朱贵大笑道:“这里离梁山最近,捕盗官军哪里敢来作死?所谓搬兵,那真是睡里梦里才有的话,裴宣哥哥但放宽心,既回了梁山脚下,自然是万无一失!”
    裴宣忍不住叹口气,摇头道:“唉!泱泱大国,却外不能制敌侵陵,内不能安民御盗,官吏横暴,百姓困苦,上下皆已离心,真如泥足巨人一般,若遇风雨,如何是好?”
    毕竟自己为这个王朝效力半生,眼看着它一步步走向衰朽毁灭,裴宣心中之痛实是难以形容。
    李逵却丝毫理解不了裴宣叹息背后的隐痛,只是睁圆了怪眼道:“裴宣哥哥想得忒也多了,赵官家的江山是好是坏,关咱们兄弟鸟事?还是且招呼嫂子跟俺娘好好住一晚,却是正经!”
    裴宣苦笑,不再发那无谓的叹息,便将家眷都接了来,安排在县衙门里歇息,玉幡竿孟康分拨人手,四下里守护。
    一夜无话。第二天大家早起,用过了茶饭,便往梁山而来。船过金沙滩,李逵急着安顿老娘,便先来聚义厅上,和众家兄弟相见。只是这时的黑旋风,还穿着那身知县官袍,看起来说不出的滑稽,聚义厅中众人瞧着,无不哑然失笑。
    李逵将这两天的情形略微一说,晁盖喜道:“今日又有好汉上山入伙,真乃梁山之幸!众兄弟且随我同去迎接!”
    众人一声喏,都站了起来,随在晁盖身后向外行去。李逵在人群中,却要卖弄斯文,将扎拽起的绿襕袍放下,执着槐简,摇摇摆摆地走起老爷步来。结果迈不得两迈,把这绿襕袍踏裂,绊倒在地,众好汉看着无不捧腹大笑。
    迎到三关之下,正接到铁面孔目裴宣、旱地忽律朱贵、笑面虎朱富、青眼虎李云、玉幡竿孟康这几条好汉,大家上前讲礼,再安排了家眷的下处,便都往聚义厅来。这时火眼狻猊邓飞早已经跟裴宣、孟康说明了西门庆力挽狂澜、晁天王收回成命之事,裴宣孟康听着,都是心中欢喜,毕竟故土难离,饮马川虽好,但总是在辽国,何如这八百里梁山水泊,还是华夏的地面。
    进到聚义厅,当中焚起一炉好香来,大家叙话。听了黑旋风沂岭杀四虎,晁盖笑向李逵道:“沂岭上被你杀了四个死虎,山寨里却添了两只活虎,而且还有狻猊锦豹,铁面孔目玉幡竿,正当做庆才对!”
    众人的轰然称是声中,又有西门庆道:“还有一件喜庆事——萧让哥哥的妹子,如今许配给了郭盛郭兄弟为妻,如此大喜,正当大贺!”
    王矮虎一听,如雷轰顶,想要跳起来时,却被宋江暗中一扯,不得不咬牙切齿地重新坐了下去。
    于是席呈玳瑁,筵设芙蓉,大家开怀畅饮加畅谈,其乐融融。席上裴宣正式作出决定,加入梁山,晁盖西门庆听了大喜,便当场拜裴宣为军政司,专门负责山寨中的军法律令之事。
    宋江贺了裴宣一杯酒,便不动声色地转换了话题,说起私盐盐路之决策来,最后有意无意地看着李逵道:“如今晁天王收回了绿林箭,知道的会说我梁山顾全道上好汉之间的义气,不知道的必然会以为我梁山怕了那些私盐贩子的聚众联盟——到时弟兄们行走在江湖上,受尽旁人冷眼,却是不免令人委屈!”
    在宋江想像中,黑旋风李逵是块爆炭,听得这番挑唆,岂有不跳起来,亢声喝骂之理?只怕明日此时,也安抚不下这个蛮汉来。谁知李逵听了,却似泥塑木雕一般,根本不为所动,宋江倒是忍不住有些傻眼。
    西门庆在旁边看得分明,心中忍不住冷笑,便问李逵道:“铁牛大哥,若依公明哥哥所言,却不要让人气到骨子里去?”
    李逵大大咧咧地道:“若是平时,俺铁牛怕是要生气,但自从这一路之上得了裴宣哥哥教诲,铁牛早添了一斗的见识——冷眼由他们冷眼,咱们只做义所当为的事情便是,若一味的计较,岂不令世上的好汉子们瞧得小了?”
    西门庆听了大笑道:“果然是跟着君子学作人,跟着巫婆学跳神,铁牛大哥和裴宣哥哥相处了几天,却也长进了多少道理!”
    李逵听了更是咧嘴而嘻,大碗酒,大块肉,吃得更加欢乐了。宋江却是心头郁郁,闷闷不乐,偏又作声不得。
    山寨中连续作庆几日,不觉便到了与私盐贩子们约定的大会日期,这一天早起,西门庆在月娘的服侍下,结束得整整齐齐,来聚义厅前与众兄弟相会。
    宋江和吴用早商量好了,毕竟是梁山出尔反尔,这一次的所谓私盐大会,丢脸必然丢到了姥姥家去,二人身为山寨的首脑人物,却是没那样厚的面皮,去面对全山东私盐贩子们的冷眼,因此说到下山参加聚会时的人选时,宋江和吴用便左右支吾起来,只是推辞。
    西门庆早已洞烛其奸,便笑道:“天王哥哥、公明哥哥还有假亮军师,俱是咱们山寨之主,岂可轻动?今日这一场私盐之会,便由兄弟去走一遭儿罢!”
    宋江和吴用对望一眼,心中都忍不住欢喜,这般丢脸的勾当,难得西门庆自告奋勇,正合了二人的心意。
    于是吴用便道:“四泉兄弟能者多劳,此去必然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宋江也道:“就依四泉兄弟所言,小兄我在梁山之上,眼望旌节至,耳听好消息!”
    晁盖则点头道:“只因做哥哥的一时思虑不周,错下了命令,今日却吃兄弟你受这般委屈,哥哥心下不安呐!”
    西门庆笑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小弟改改错误,正是拿手好戏,哥哥只管放心寨中高坐,专候好音便是。”
    说着一拱手,向聚义厅中众好汉道:“却不知哪几位兄弟,愿意随着某家往山下私盐会上走一遭儿?”
    话音未落,早站起一批人来,齐声道:“愿随四泉哥哥一行!”
    西门庆摆手道:“此行又不是打仗,倒是向山东道上好汉们赔情的成份居多些。既然是嘴皮子上的功夫,也犯不着这么多如狼似虎的兄弟们,我且请黄文炳先生、萧让先生、裴宣哥哥这三位同去走遭,可使得吗?”
    被点到名的三人一起站起,拱手道:“不才等人愿往同行!”
    西门庆又道:“既修文,亦不可不振武,还要请几位身手了得的兄弟给小弟撑腰,壮一壮小弟的胸中胆气。”
    宋江听了,满心里要在西门庆这一行的人众里埋颗钉子下去,便起身道:“既如此,我便推荐花荣兄弟走一遭儿!花荣兄弟武艺高强,箭法如神,若有些轻重缓急,必能助兄弟一臂之力!”
    西门庆听了喜道:“若得花荣哥哥神箭相助,小弟还有甚么后顾之忧?”
    花荣听了,义不容辞,便起身道:“谨遵公明哥哥将令!”
    于是,西门庆又请了林冲为首,带了秦明、黄信、吕方、郭盛等好手,下山赴会。
    过了水泊,行不到数里,就见对面旌旗招展,人马嘶喧,祝家庄为首,一彪人马卷地而来,声势却也浩大,为首的好汉,正是祝氏三杰。这正是:
    两处人马喧天至,一场风波动地来。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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