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李母,大瞪着两只白眼,只吓得口角流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西门庆和杨林相对挠头,他们都没有伺候过老人的经验,现在根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想了想,西门庆道:“看来老人家受了大惊吓,咱们把她背下山去吧!待到了朱富兄弟店中,请个太医开方服药,再做道理。”
    杨林道:“那,不等黑旋风了吗?”
    西门庆摆手道:“若等那黑厮来了,只剩给老人家送终了,还是咱们快快背人下山,延医问药的好!”
    杨林点头道:“哥哥说的是!”说着抢先背起了李母。西门庆知道这沂岭上有两只大老虎,现在只伤了一只,另一只恐怕就在左近,因此丝毫不敢怠慢,挽了双刀,在背着李母的杨林身畔小心遮护,循着旧路下山去了。
    幸喜其时天色尚早,一路无人撞见。回到朱富店中,朱贵见西门庆和杨林把李逵的老娘接回来了,大喜;但见到李母那呆着眼睛行将就木的委靡样子,又大惊。不知所措时,却听西门庆问道:“朱富兄弟,你们这一片儿可有甚么名医没有?”
    朱富点头道:“有有有!牌楼街上张先生,好脉息!”
    西门庆从包袱里把出大贯的铜钱来:“便请兄弟一行,把这位张先生请来,给老伯母开方服药,虽然现在半夜三更扰人清梦不是个事儿,但救命如救火,却也说不得了!”
    朱富一边捉了个灯笼一边说道:“四泉哥哥放心,医者父母心,这位张先生却不是那种见死不救的人。正因为他心慈面软,所以总是发不了财,救活的人却是无数——这钱且放在这里,请张先生,不差钱!”
    直到朱富急急出门,西门庆还沉浸在大吃一惊的惯性中收煞不住,心下奇道:“居然还有不爱钱的医生,岂非吉尼斯世界记录?罢了!我倒忘了这里是北宋!没有吉尼斯世界记录,自然就有不爱钱的医生了!”
    西门庆、朱贵、杨林三个人把李母安置好,都跑到门前延颈鹤望。好不容易把李母背了回来,若就这么让老太太仙逝了,黑旋风李逵迁怒起来,那可了不得!
    心急之下,只恨朱富走得慢。等一盏红灯引着两个人回来的时候,西门庆他们就跟吃了吕太后一千个筵席一般。
    朱富进门,伸手虚引,将一位风不仙骨不道眉不慈目不善的邻家老头给请了进来:“张先生,您偏劳!”
    朱贵急忙上前施礼:“张先生,我是朱贵,您老还认得我吗?”
    那张先生一张嘴,声不清气不朗地诧异道:“朱贵?朱家老大你不是跟着个客人淮上去了么?却是甚么时候回来的?”
    朱贵道:“一路淹蹇住了,昨日方回。今日一见张先生清健如昔,朱贵心下很是欣慰,您老安康,就是咱们沂水老百姓的福气。”
    张先生撇着公鸭嗓道:“原来你也淹蹇了?唉唉唉!怎的老夫认识的人,都发不了财?”
    他们说话的工夫,一边的杨林拉了拉西门庆的袖子,悄声道:“哥哥,看这老头儿的样子……他能有道行吗?”
    西门庆心里虽然也有几分摇摇欲坠,但还是硬着头皮哼了一声:“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知道吗?包子有肉,不在褶上。”
    在杨林唯唯诺诺的时候,西门庆长身上前,向张先生行了一礼,问候道:“先生您好!小生秦梦溪,乃是与朱贵哥哥一同行商之人。今日路过沂岭时,有同行的老伯母听到岭上虎啸声,受了大惊吓,还望先生施医国之手,善为解铃,以慰我等惶恐之心。”
    张先生吃了一惊,指着西门庆的鼻子道:“你这客人,莫不是吃了狮心豹子胆?居然还敢带着个老人家过沂岭,你不知道岭上出了大虫,咱们拦路吃人吗?”
    西门庆装傻愕然:“小生只知道沂水县出了群大虫般的官吏,却不知道沂岭之上甚么时候来了大虫,莫不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有贪官污吏,所以才引来了猛兽?”
    张先生一听,急忙“嘘”的一声:“你这客人,嘴里全无遮拦,这话若传了出去,你那两条腿上,只怕就要吃几十水火棍了!快快禁声!且带我去看病人!”
    西门庆便道:“是是是!张先生指教的是,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小子受教了——张先生这边请!”
    张先生叹了口气,摇头道:“唉!其实,真正的病从口入不是吃不干净的东西,真正的祸从口出不是说难听的话。这个世道啊……”说着一步一步,随朱贵直入店后去了。
    西门庆愣在那里,琢磨了一会儿张先生的话,然后才对身畔的杨林说道:“兄弟,张先生确实是个有道行的!”
    店后客房中,张先生给李母把了脉,点点头,大笔一挥开了方子,说道:“虽然受了惊,但毕竟眼中不见,心魄不乱,只须一服,便可望霍然。”
    西门庆等人的心中,这才安定下来。西门庆便恭恭敬敬捧过几贯新钱来:“这是小生等人的小小心意,给先生做车马之费。”
    张先生看了推辞道:“何须这么多?便把赎药也算在里面,几十个大钱足矣!”
    西门庆这还是第一见到把病人的孝敬往外面推的医生,心中实在好奇,便问道:“先生行医,难道不是为了赚钱养家吗?”
    张先生横了西门庆一眼,哼了一声,不屑地道:“果然是逐利的商人,满口铜臭,哪里能知道,病者康复时,那一刻我们医家的欢喜。”
    说着拿过一贯钱,解开了堆在桌子上,用手抓了一把往袖子里一掖,然后看也不看西门庆一眼,昂头出门,喝道:“朱富!跟我赎药去!”
    “嗳!”朱富答应一声,跟在张先生身后去了,西门庆和朱贵、杨林彼此相笑而视。
    却听张先生开口哼唱着“但得人无病,何妨我独贫”,渐哼渐远。
    西门庆收起桌上的散钱,笑道:“这位张先生,倒也是一位神道。”
    朱贵听到西门庆夸赞张先生,一脸与有荣焉的笑容,说道:“沂水的老百姓,还真少张先生不得!”
    不一会儿,朱富风风火火地赎了药回来了。朱富娘子煎了药,乘热给李母服了下去,果然老太太安稳了许多。再喝了些米粥后,便沉沉睡去。
    西门庆等人这才安心下来。这时朱贵却跳了起来:“啊呀!不好!”
    “怎的了?”西门庆问道。
    朱贵苦着脸道:“四泉哥哥你把老太太从沂岭上背了下来,却让那李铁牛到哪里找去?以那个家伙的性子,若丢了老娘,必然生出多少事来!”
    西门庆摇头道:“那时火烧眉毛,只顾眼下!总不能把老太太扔在那里,只等铁牛大哥回来吧?若再跳出一只大虫来,岂不唬死老人家了?因此也只好背了老人家下岭来。”
    朱富便道:“二位哥哥莫急,此时天已亮了,你们且歇着,自有小弟服其劳,往沂岭脚下打探李大哥消息去。若见了他时,自然带他回来,与哥哥们相见。”
    西门庆想了想,点头道:“我们都是身上有案底的人,或不提防碰上了精细的官门走狗,却不稳便。就依朱富兄弟的话,打探得黑旋风动静,便回来。”
    朱富答应着往外走,朱贵又叮咛了一句:“还有,记得把昨天看好的马车也雇了!”
    去不多时,朱富又风风火火地回来了,进门后二话不说,先把西门庆、朱贵、杨林拉到一处僻静的屋子里,开口就道:“如今祸事了!”
    西门庆心里便明白了七八,朱贵问道:“怎的了?”
    朱富苦着脸道:“如今沂水县都哄动了!说闹江州的黑旋风李逵,吃人拿住了!小弟听了,急忙上衙门去寻李云师傅探个实信儿,谁知李云师傅却一早就点起了三十个老郎士兵,各带了器械,往沂岭下沂岭村中去解李逵了。”
    西门庆问道:“铁牛大哥有万夫不当之勇,却是怎么吃人拿住的?”
    朱富叹气道:“小弟在衙门中打听,原来是李铁牛大闹沂岭,杀了两大两小四只老虎!拂晓下岭时,正碰上了去埋伏窝弓药箭的猎户。众猎户见他一个人,浑身血迹的从岭上下来,哪有不问个究竟的道理?李铁牛却道:‘我是客人,昨夜和我娘过沂岭,因我娘要喝水,我去岭下取水这眼错的工夫,就让那大虫把我娘拖去吃了,尸骨无存。我顺着地上的血迹直寻到虎穴里,先杀了两个小虎,后杀了两个大虎,泗州大圣祠里直睡到天明,方才下岭来。”
    西门庆听了,便把腿一拍,叫道:“罢了!铁牛大哥见到的血迹,必然是我砍伤老虎腿后流下的虎血,被他误会成是他老娘的人血了!”
    屋中众人听了,无不面面相觑,大家苦笑。这正是:
    若非阴差又阳错,怎得地覆又天翻?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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