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们再次相视。在他们的印象中,这个年轻的徐公子虽是徐家的继承人,也是徐党未来的核心人物,但现在的他,不过是个玩世不恭的纨绔子弟罢了。
    而他们几个,分别是吏部尚书、刑部尚书、兵部侍郎和户部侍郎,他一个翰林院的庶吉士,竟以父亲的名义,私下约他们见面?
    这孩子到底想干什么?
    “不知徐公子今日所为,你父亲徐阁老知道吗?”户部侍郎开口道。
    若非他是徐延的宝贝儿子,他们几个大员连多余的话都懒得跟他说,此刻没有马上就走,那是给徐阁老的面子。
    “今日所谈之事与他无关,为什么要让他知道?”徐斯临微微一笑,反问道。
    户部侍郎是个急脾气,这样一听,只觉得这小子是在耍他们玩,当即便拍了下桌子,“胡闹!我还有些事要忙,徐公子,恕不能奉陪了。”
    “淮西漕运一年三十万两银子。”徐斯临斜睨着他,慢条斯理道,“让大人的亲娘舅日子过得很是滋润,你这亲娘舅给你买了多少田地、铺子供你收租,大人心里清楚得很。管漕运的差使,大人若是不想要,我倒是可以分给在座剩下的三位大人。”
    那人愣了一下,皱着眉头又坐了下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不走了?”徐斯临抱着双臂,环视了一圈,“还有其他人想走吗?”
    等了一会儿没人再有要走的意思,他挑了挑眉,“这就对了。各位大人,这才是议正事该有的样子。”
    这些年来,徐斯临虽没怎么参与徐延的勾当,但徐延为了培养他,也会把徐党的一些情况告诉他。这当中自然包括徐党主要的人物都有谁,他们与徐家之间有什么利益关联,又有什么把柄和软肋掌握在他们手里,以供他们胁迫驱使等等。
    往日他听徐延说这些的时候,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因为他懒得听,懒得管。但因为记性好,这些事情便都印在他的脑子里。如今,正可以为他所用。
    几位大员再互看了一眼,最终由资格最老的吏部尚书来发言,“你今日约我们几个过来,到底有何意图,不妨直说。”
    “很简单。都察院的左佥都御史致仕了,这个职位如今出了缺,我们要你们几个联合举荐我任此职位。”说着,他端起盖碗来又喝了一口,“这点小事,相信于各位大人来说并不难办。”
    屋内一时沉默。半晌,那吏部尚书才道:“都察院佥都御史是四品官职,公子如今只是个翰林院庶常,只怕是……”
    “各位应该还没忘吧,先帝在位时,有个叫秦判的进士,只做了三个月的庶吉士便被举荐为大理寺少卿,那也是个正四品的官职。既是有先例可循,各位又有什么可顾虑的呢?”
    “……可是公子如今尚未有建树,这举荐理由怕是不好写……”
    徐斯临抿了抿嘴,取出一本册子丢都几上,“我帮你们想好了。这是我写的条陈,里面有对工部事务改革的建议。那个谁都不放在眼里的韩沅疏已经看过了。”
    青辰素擅水利工事,但徐斯临在观政时也没有落下学习。受她的影响,他看了很多这方面的书,又因为有青辰望尘莫及的资源,他因而能够更快地成长。所以这次他提出了的变革之策,连韩沅疏那个茅坑里的臭石头也惊艳了一番。
    “还有,怀柔那个堤坝马上要开始修了,治理淤泥需要新修河道,”他继续道,“但是有人在河道旁修坝建圩,开垦良田,耽误了淤泥的治理。我让人查了下,那些田和宅子,不是你们的,就是你们底下的人的。今日回去以后,你们便让他们立刻拆了,以保证修堤事宜顺利进行。这一点,我已经答应了韩沅疏。”
    “有了这两项,你们便有举荐的理由了。”
    在座的大员听了皆是一愣。他们原以为他只是一时心血来潮想做官了,想以没有举荐理由来搪塞推拒他的,却没想到,眼前的年轻人却早已做了全面的准备。
    于徐斯临而言,他有个当首辅的爹,按说要做官一点也不难。可表面上的避嫌还是要做的,所以举荐一事不便由徐延来开口,所以他才找来了这些人。
    此事他也没有告诉徐延,一来他是想试试,看这些人对他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二来他对自己信心,在洞悉和把握人心上,他有着比徐延更有天赋。
    “我们为什么要帮你?”
    “周大人,刚才跟你说的那番话,是要你留下来,好好听我说话。让你帮我,自然不会是白帮,淮西漕运一年三十万两,我可以再给你十万两。”
    那人听了,皱了皱眉头,陷入沉思。
    徐斯临弯了弯嘴角,对另外两人继续道:“方大人,今年河南省一个县的盐税就由你外甥来收吧。季大人,云南一个县的茶税,我们徐家让给你了。这些值多少,不用我多说,二位大人心里比我更清楚。”
    话音落,兵部侍郎很快便接道:“徐公子许诺的利益,恕我不感兴趣。此事我不参与。”
    他说这句话,一半是出自真心,另一半也是有意为难试探徐斯临。想看看这个年轻人到底有什么能耐,是否如徐延一般,值得他们这些人日后追随。
    徐斯临只淡淡一笑,“我知道,袁大人向来不求财。只是我们都是凡夫俗子,没有人敢说自己没有欲望,不求财者,往往求权,不求权者,又往往求名。袁大人视金钱为粪土,但对兵部尚书的职位,想来是绸缪已久了吧?”
    “做了尚书,你才算是真正掌管一部,是正儿八经的堂官。在你家族的族史里,尚书可比侍郎好听得不是一丁半点。你今年六十了,若是再不使点劲儿,此生怕是再无指望了。”徐斯临道,“现在的兵部尚书快要致仕了,按理该是由你补缺的。但是我父亲若举荐他人,大人您煮熟的鸭子,那可就要飞了。”
    袁侍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老眼眨都不眨,在这个年轻人的身上,他隐隐能看出一股承袭自徐延的狠劲来。半晌,他只冒出一句话,“希望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这时,吏部侍郎却是又开了口,“徐公子,你的要求我可以答应。但一个县的盐税我不要,我也已是一部尚书,既不求权,也不求名。”
    徐斯临似笑非笑,目光里有一丝不羁和轻慢之意,“大人所欲,不妨说来听听。”
    “我要你娶我的女儿,与我周家联姻。”
    听罢,徐斯临的眼梢微微一挑。他站起来,走到姓周的身边,按住他的肩膀道:“老头,我的妻子不是谁都可以做的。你若是不想女儿在我这受尽委屈,恨不得没有入过我徐家的门,我劝你,还是趁早打消这个主意。”
    别说是一个吏部尚书的女儿,就是他爹千辛万苦为他寻来的英国公的女儿,他也不会要。
    此生,那个位置,是留给那个特殊的人的。
    周尚书眉头皱起,抬头望他,身边的人却是已抬手离开,侧脸显得无比冷漠。
    宝蓝色的袍服消失在门边的时候,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
    “各位大人,合作愉快。”
    ……
    出了门后,徐斯临嘴角的笑意就敛去了。
    一边走向马车,他的脑海里一边浮现出青辰探望宋越的情景。她前去的急切,买蜜饯时的细心,被拒之门外后的失落……种种一切都落入了他的眼里,他因而知道,她大约是喜欢上他们的老师了。
    宋越是个阁老,而自己呢,只是一个连品级都没有的庶吉士。在官职上,他与他的老师确实是差了很多很多。
    他本来是不在乎权势的,打小生活在权势之家,这些东西对于他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吸引力。甚至有的时候,他还觉得以后要背负徐家的兴衰,要接过徐延的衣钵,他感到被束缚而有些不愿意,觉得那些东西限制了他作为人的自由。
    可是自从昨天看过了那一幕后,他的想法就改变了。
    因为看起来,他喜欢的青辰所喜欢的东西,恰恰是权势。她喜欢做官,喜欢身居高位的宋越,这些都与权势有关。想来倒也实在是正常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有哪个女人不喜欢这些呢?是他一直没有醒悟过来罢了。
    所以,徐斯临昨夜想了很久,又主导了今日的这一幕。
    他不想再留在翰林院了,也不想再以下属的身份唤她作沈大人。他要把权势装进自己的口袋,变得比宋越更加强大。
    他要以最快的速度,进入内阁。
    与此同时,霸占着徐斯临心中正妻位置的沈青辰,正在去往宋府的途中。
    今日她的心里依然一直记挂着宋越,在当值时间内几乎没有休息,拼命把事情做好,提高效率以换取时间。到了散值后,她便又匆匆离开了朝廷。
    夕阳洒在笔直的大道上,街上人来人往,轻尘飘扬。每个人看着都形色匆匆,为着各自的目的而前往、奔忙。她也一样,只是不知道今日能不能见到宋越。
    沿街推车摊贩的叫卖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她走过去,从那小贩手里买了一份小食。
    是她爱吃的炒红果。
    她与他买年货的时候一起吃过,在京郊小住那一晚,他也亲手给她做过。
    酸酸甜甜的滋味,应该最是适合祛除药的苦味了。
    青辰望着手里提着的纸包,边走边想,昨日的蜜饯他没有收,这不知道这东西今日能不能到他手里。
    青辰到了宋府门外,只见在门边停靠着一辆马车,它并不是宋府的,看起来却有些眼熟。
    她叩了叩门,看门的小厮见了,又去请来了管家。
    管家看到她,只恭敬道:“是沈大人来了。”
    “李管事,我又来了……我想探望宋大人。”她慢慢道,心里有一种生怕话说得太快,却还没有做好被拒绝的准备的紧张。
    管家似乎犹豫了片刻,道:“沈大人今日还是来得不巧,宋大人服了药,刚刚歇下。这会,该是已经入睡了。”
    “又睡了吗……”她转头望了下停在一旁的马车,又问,“那他的病可好些了吗?”
    “沈大人放心,已是好些了。”管家道,“烧退了些。”
    “那就好……”青辰犹豫了一下,抬起提着的纸包的手,“这个可以帮我转交给他吗?”
    “这……”
    宋大人原是交待,让人走就行了,不得收下任何东西。管家想了想,却是自作主张将东西接了过来。两位大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他这做下人的不知道,只是看沈大人连着两日上门来,只这般被拒绝,似乎狠心了些。
    他接过青辰手里东西,道:“沈大人有心了,小的定会替大人转交给宋大人的。”
    青辰的脸上总算是露出了一点点笑容,“谢谢你,李管事。”
    管家微微颔首,“沈大人不必客气。”
    “那……我走了。”
    “大人慢走。”
    “……嗯。”青辰原是还想说点什么,舍不得就这么走,可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经过那架马车的时候,她想,如果是睡下了,为什么来访的客人却还没走呢?
    她边走边看着天边的夕阳,带着寒意的春风吹拂着她的脸颊。
    不一会儿,眼睛里似乎是进了微尘,让她有些难受,受了刺激的眼眶开始有些微微湿润了。
    一夜之间,他们两人仿佛疏远了一万里,她连关心他病情的资格都没有了。
    细细想来,他们之间除了师徒关系,好像也没有什么更特殊的关系了。他们是亲了吻,可她还是谁也不是。他是老师,是阁老,而她只是学生,是下属。她这个不男不女的人,既不是他的妻子,也不是他的小妾,甚至连情人都称不上。
    她以什么身份去关心,去质问他为什么不见她呢?
    这段感情刚开始的时候,她就已经预见到了,这一切矛盾,总有一天会发生。
    可她依然愿意前往。
    ……
    宋府书房内,宋越与定国公两人坐在相邻的扶手椅上。
    昨夜高烧反复纠缠,今天烧退了些,宋越的精神堪堪恢复。只是出了一夜的汗,他的身子还有些虚,此刻仍以鹤氅披在身后。
    定国公正从他带来的罐子里舀出一碗汤,递到宋越的面前,“小女知道阁老病了,这是她亲手炖的补汤。”
    “不必了,我才喝了药……”
    “阁老的心意,何必要放在一碗汤上……一碗补汤炖了三个时辰,我那女儿守在灶前三个时辰,阁老将就喝一口吧。”
    看着那碗汤,和这满头发白的父亲,宋越想起了已被地府催命的贺渶,终于还是端起碗来,喝了两口,“多谢国公。”
    “今日来找阁老,其实是有事相求。”定国公开门见山地将贺渶与郑弘的事说了一遍,“我那儿子太过正直,原是想为大明铲除蠹虫,却不知竟会生出这一桩意外。我原以为大理寺很快便要来拿人,可到今日还不见动静,也不知道皇上那头是什么心思。但我猜想,郑贵妃定然不会就此罢休。阁老心思敏锐,今日前来,乃是想向阁老讨一良策,保我儿子一命……”
    他的眼里满是担忧之色,脸上的皱纹在夕阳的余辉中愈发显得深刻。
    对着这个年过花甲,一生都在为女儿操劳的父亲,宋越有些不知道从何说起。想了想,他还是决定以实情相告:“不瞒国公,针对此事,皇上已给我下了一道旨意,要我劝国公把贺渶交出来。”
    “交出来?这是何意?”定国公霎时有些紧张,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
    “一命抵一命。”
    他一下就怔住了,“……如此说来,皇上是让阁老当说客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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