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日不便,我帮你一起洗。”
    “学生不敢劳烦老师动手,学生只是腿不便,双手并无事,可以自己来的。”
    宋越似已下定决心,边卷袖子边看着她,“谁说我要帮你洗,我洗我用的,你洗你用的。来。”
    他一副不容拒绝的样子,青辰推辞不得,便蹦到桌边去抱碗碟。宋越看不下去,干脆上去接过她的碗,官服下两臂的肌肉明显动了一下,又径直往院里的大缸走去。
    到了大缸旁,他放下碗,将木桶投入岗中,提了满满的一桶水上来。
    青辰从没有见过这样的老师,印象中他总是一副清贵端凝,轻慢儒雅的样子。眼下,月光似水,清凛凛地照在她的小院里,他的身形高健挺拔,上臂因为使劲而绷紧,有一股说不上来的阳刚之气,让他显得与平日尤为不同。
    宋越打好水后回过头,对她招招手,“看什么呢,蹦过来。”
    沈青辰回过神,这才蹦了过去。
    两人并排坐下一起洗碗,他洗,让她给他用瓢舀水。随着瓢中的水落下,他的手臂上也会淌过一股小水流,最后滴到地上,溅起一朵朵水花,晶莹明亮。
    风吹过树梢,簌簌作响,秋水凉凉的,尤甚月光。
    有水珠渐到青辰的睫毛上,她正想去擦,宋越的手臂已举到她的面前,柔软的云缎宽袖轻轻飘摇,“蹭在这上面吧。”
    她正犹豫,他的手臂又离自己近了点,星眸淡淡地看着她,有点不容抗拒的意思。沈青辰没见过他霸道的样子。她将脸贴上去,轻轻地蹭了一下,只闻得一股好闻的清香,是老师身上独有的气味。
    她继续为他舀水,清水哗哗地往下流,落到地上溅出无数朵水花。青辰看着开了一朵又败一朵,心中有种不愿意让它们停的强迫感,便将瓢更倾斜了一些,让水加速了流。
    宋越看了她一眼,终是一下握住了她执瓢的手腕。
    青辰一怔,只见老师粘着水的修长手指正抓着自己,湿润而清凉。
    他看着她道:“想什么呢,爱徒。慢一点啊,你的衣衫都要被你渐湿了。”
    青辰脸微红,她自己都没注意到,她的袖子都湿了。应了一声,他便松开手,青辰只觉得手腕上残留的水依然凉凉的。
    洗好了碗,他又将碗筷抱回屋里,出来后抖抖袖子,看着她,“我走了。”
    沈青辰边蹦边道:“学生送老师。”
    他摇摇头,“不必了。你若是嫌今日蹦的不够,回屋里蹦去,外面天黑。”
    “……那学生就不远送了,老师慢走。”她说着,拱手行了个礼。
    “回去吧,等脚上的伤好了再回翰林。”说完他就转了身,径自迈步离去,月光下长袍飘逸,背影清华。
    沈青辰看了有那么一会儿,直到他的马车消失在巷口。她转身回屋,却见隔壁明湘正点了灯出门来。
    “明湘?”
    明湘打着灯到了她的院门口,在灯光下弯起一道黑黑的眉毛,“青辰哥,我刚才听见你这边有声音,还以为是老伯有什么事。刚才是有人来看你吗?”
    “嗯。是我的老师来了。”
    “青辰哥的老师是个大官吧?我看见巷口有他的马车。他对你真好啊,帮你洗了碗才走。”明湘笑笑又道,“要我说,也是因为青辰哥你好,你的老师才会这般特殊待你。”
    “特殊吗?”沈青辰望着天边的星子,脑海中掠过宋越的一言一行。
    “当然了。”反正在她看来,如果能跟青辰哥一起洗碗,她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的。
    幸好她青辰哥的老师是个男人啊,如果是个女人,她会很难受的。
    第35章
    宋府门前,月光浅淡,树影参差。
    马车“笃笃”地驶回到了门前。
    宋越下了车后,对车夫道:“今日劳累了,又到这么晚,你还没用膳呢,快用膳去吧。”
    车夫心头微有些感动,心只道大人忙了一天,还记得自己没有吃饭,点点头回:“是,大人。大人今日也奔波了一日,早些休息。”
    宋越点点头,进了门,俊逸的身影消失在照壁之后。
    车夫抚了抚马儿的鬃毛,闲谈般对它道:“今日最辛苦的还是你。我有大人关心,你这畜生也有我关心,不委屈你。先带你吃夜草去,叫你再多长些膘,跑起来有劲。”
    他卸了车,正要将马儿牵入府中,恰见周世平拎了个酒壶,油光满面,一身酒气地回来了。
    “周大人。”车夫唤道。
    周世平睨了他一眼,“看这样子,宋大人也是才回来吗?”
    “是,大人也才进府。”
    “这么晚,到哪儿去了?”
    “回大人,宋大人看望他一个学生去了。”
    周世平听了,目光微动,“哦?是哪个学生?”
    车夫老实道:“小的也不知叫什么,只知道他来过府上一次。”
    “又是他啊。”周世平听了嘴角微扯。
    那个上次从他手心里溜走的小庶常。那清隽秀气的模样,纤细白皙的颈子,柔若无骨的手腕……他都还记得呢。
    宋越回到屋里,才换下官袍,正想到净室去沐浴,便听到屋外有人喊他。
    “子望,没睡下吧,今日月色好,不如下一盘棋?”周世平在窗棂下喊道。
    “今日晚了,改天吧。我要歇下了。”
    外头的人不依不饶,来自黑暗的声音叫窗子隔着,听着有些幽虚,“诶,还早呢。一盘棋也耽误不了多少功夫。我今日精神的很,这会也还睡不着。”
    宋越微垂着头,神情冷漠,半晌后重新披上外衣,去给周世平开了门,“进来吧。”
    周世平晃着手中的半壶酒,“我就知道你不会不赔我的。看,我还带了酒。”
    “你又喝酒了。”他淡淡道了声,“坐吧。”然后便转身去取棋盘和棋子。
    “京城的好东西多啊,自然要都试一遍,才不枉我熬了这么多年。”周世平搁下酒壶,自顾在圆桌前走下,搓了搓手道:“今日定要好好杀你一番。”
    周世平下棋的水平其实很一般,宋越却是这朝中数一数二的高手。棋局开始,才没下几手,周世平就要悔棋。
    “哎哟,下错地方了。子望不介意我挪一下吧?”
    宋越没说什么,只随他悔了,顺手端起盖碗要喝口茶。
    周世平立刻拦住了他,“别喝茶,喝酒啊。我特意给你带的酒。”说着,也不等回答,他便将宋越的杯子倒满了。
    宋越睨了眼杯中的黄汤,放下盖碗,端起来喝了一口。
    酒入吼,又辣又烈。
    过了一会儿,宋越正落子,周世平忽而道:“对了,近日我收到了父亲的信。信里面也说到了你父母。说是你母亲亲手为你缝了冬衣,令尊宋大人专程让人给你送过来了?”
    宋越眼睛没抬,“送了信来,说是还是船上,过两天才到。”
    “唉,你爹娘对你可真好啊。”周世平咂咂嘴,斜眼瞄他,“我才刚到京城不久,这马上也要过冬了,我爹娘就只有一封信,倒显得我不是亲生的了。”
    宋越没有答话。周世平这般暗示他,让他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果然,过了一会儿他就问:“子望今日回来这么晚,定又是忙了一日吧?”
    “嗯。”
    “去哪了?”
    “没去哪。”
    周世平微微一笑,一双鼠目微露精光睨着他,“去探望你那学生了吧?”
    修长的手指顿了一下,宋越淡淡地回:“她受伤了,去看了一眼。”
    见他被拆穿而不得不承认,周世平笑了一下,“子望这么忙,还能抽空去看他。你待你这学生可是有些特殊啊。”
    “我是她的老师,关心她也是应该的,总要尽一份心。”说着,又落下一子。
    周世平见自己的局势落了下风,忙又捡起自己刚下的一颗,放到了别的位置,“我原是下这里的。”
    “子望这小门生……”他悔完棋又道,“倒是生得不坏。”
    宋越微微皱了下眉头,“你这是何意?”
    周世平灌了口酒,又打了个嗝,试探地问:“我瞧着最近京中男风颇盛,好多人都弄了年轻貌美的男子,子望该不是也好上了这一口?看上你那学生了?”
    宋越轻抬眼睑,冷冷地看着他,“不是。”
    周世平笑了笑,“真不是?……那便好。我原还怕夺了你的心头好呢。”
    他恬不知耻地继续道:“既然你不喜欢,便将他送我如何?”
    黑夜寂寂,门缝下一丝风在不停地徘徊。
    桌下,宋越的捻棋的手不由缩了起来,掌中的棋子霎时显得尤为冰凉。他不动声色地回道:“不过是个跟你一样的男人,也不寻常,有什么好的。”
    “你说的也是,都是男人,也不寻常,”周世平顿了一下,歪着头看着他,“你说我怎么就看上他了呢?”
    停了一下,他又道:“自打你那日带他回府,我这心里,就念念不忘的。子望啊,都怪你啊。”
    宋越微垂着头,只觉心中升起了一股久违的怒气,在他体内乱窜,撞击着他的每一块骸骨。
    周世平打小就爱抢他的东西,不论是不是真心喜欢,只要是他的东西,他都爱抢。从他的玩具,到他的丫鬟,现在又到他的学生。这么多年了,这个人依然没有变,阴魂般挥之不去,如何也甩不掉。
    他原以为青辰表面上是男人,周世平的主意不会打到她身上,没想到他入苍蝇般无孔不入、步步紧逼,不给人一丝喘息的机会。
    宋越微微皱了下眉,手下无意识地搁下一枚棋子。是他不好,自从知道了青辰的身份,对她生了好奇,身在其中,竟是没有意识到对她有些特殊了。
    “子望?”周世平催促道,“有这般乖巧清隽的学生,莫要浪费才是,将他给我吧。”
    宋越抬眼看着他,半晌后冷冷地开口,“办不到,此事不妥。你思虑得太不周全。”周世平爱与他争东西,他不能表现出对青辰的半分在乎,否则只会更刺激他。
    周世平疑惑道:“如何不周全?你是他的老师,又是阁老,你将他给我,他又能奈何。”
    “你刚进京任给事中,这事传出去,你的前程岂不是尽毁于此。”宋越压着气道,“我瞧他是个性子刚烈的人,必不会受了辱不啃声的,到时候只会两败俱伤。别打她的主意了。”
    “诶——子望莫担心,我都想好了。”他不死心道,“单凭他一人说的话,谁又能相信。到时候只要子望你为我说话,说他是在冤枉我,三法司必不会站在他那边,定是听你这阁老的。”
    话音落,室内静静的,缭绕着一丝阴险狡诈的气息,在这秋夜里显得尤为阴寒恶毒。
    宋越只觉一口气已经窜到了喉间,强压下后才道:“你别忘了,她不止我这老师,还有同窗。这科庶常中,可有徐阁老的宝贝儿子。此二人的关系不错,若出了事,想必也是会互相帮持的。徐党的势力如何不必我说,我只是次辅,徐延是首辅。”
    周世平倒是没想到这一层,不满意地“啧”了声,“竟还有这层关系。唉,可惜子望只是次辅,若是首辅便好了。”
    “这事你别惦记了,得不偿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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