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左右手都能写也就罢了,还能同时写,他该是一个多么聪明而内心沉静专注的人。
    “老师为何两只手都练了字?”
    “儿时想法奇怪,总怕哪天伤了右手,写不了字,就把左手也练了。”
    青辰看着他指节分明的双手,微有些发呆。如今高高在上的人,年幼的他内心深处竟有这般超越年龄的担忧。
    见沈青辰不说话,宋越又问:“可是觉得我这个人有点怪?”
    沈青辰看着他摇了摇头,“一点也不。”
    “是吗。”他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快写吧。”
    “是。”沈青辰垂下头落笔。
    这时他倒站了起来,走到砚台前自顾研起了墨。沈青辰写了十几个字,墨淡了,就顺手伸向砚台蘸墨,他没说什么,安静地避让她蘸了墨。
    这时,沈青辰的肚子突然发出“咕——咕、咕”的怪异声响,宋越抬起头来看她,“你的胃的叫声真是不一般。”
    沈青辰尴尬得不得了。
    宋越放下手中的墨锭,到书房门口推了门,传来小厮,吩咐了一句“去做两碗莲子羹来”。
    等走回来,青辰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老师……其实学生不饿。”
    “你的胃叫那一下,将我叫饿了。”
    “……”
    “困不困?”
    她摇摇头,“学生不困。老师平日里也常忙到这么晚吗?”
    他想了想,望向她道:“那便要看徐阁老的心情如何了。”
    沈青辰弯了弯嘴角,两人的视线相交在一起,彼此竟有种心意相通的感觉。隔着烛火,轻轻暖暖的,仿佛直触心底。他生得那么好,出众的容颜天质自然,在烛光下风华盛绽。
    过了一会儿,丫鬟端来了莲子羹,宋越特意让给沈青辰那碗里加了些蜂蜜,“我平时不好吃甜的,他们做的膳食口味清淡,给你加些蜂蜜能有味道些。”
    沈青辰捧起莲子羹,清润还冒着热气,橙黄色的蜂蜜一点点滴入其中化开。
    “好吃吗?”宋越问。
    她吃的头都顾不得抬,“好吃。”
    宋越慢吞吞地吃了两口就不吃了,把碗晾在一边,又拿起公文来看,看起来丝毫倦意也没有。
    沈青辰吃了两口就有些不好意思地搁下碗,也继续自己的工作。
    在那些折子里,她看到了一份画风颇为清奇的。
    那是一份吏部呈报的官员考核升降奏疏。宋越对涉及贪污的官员,一概批了“革职查办、永不叙用”,但对一个在朝堂上辱骂了徐延,被吏部判定有失敬之罪要降一级的,他却批“嘴太油失了严谨,罚七日不得吃肉”。还有一个是在奏折上写错了几个字,司礼监传皇帝口谕让此人日后上奏前要检查,吏部也要降其一级,宋越却判“眼大无神写错字,罚三天不得阖眼”。
    青辰看着他的脸,不由弯了弯嘴角。
    这个阁老还有点顽皮。
    夜越来越深,水气在屋外氤氲,包裹湿润了草木花叶,在翘起的檐角逐渐凝成水珠。
    在还剩最后两份折子没录的时候,沈青辰终于困得不行,趴在桌上睡着了。
    宋越搁了笔,静静地看了她一小会儿。
    他站起来,叫了她两声,她没有反应。他又走到她身边,拍了两下她的肩膀,她依然枕在胳膊上睡的很死。
    他犹豫了一下,将她抱了起来,怀中的重量倒是跟他想象中的一样轻。
    书房里有个内室,里面置了张床,床上有一方青色软枕,和一张月色海棠暗纹薄被。
    宋越把沈青辰抱到了床上。
    那张熟睡的脸白皙透亮,眉骨清秀,灯光淡笼下的五官精致无暇,下巴到颈项间是柔和优美的弧度……
    她倒是对自己放心得很。
    第23章
    沈青辰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刚有一点点亮,微弱的晨曦透进屋里,照亮了宋越雅致而沉素的书房。
    高床、软枕、绸被、纱帐……青辰坐起身子,缓了会神,才想起昨夜她是在老师的书房里睡着了。
    揭开被子,身上依旧是昨夜穿的程子衣,她微微吐了口气,只是怎么想也记不起来,昨夜是怎么到了老师这张床上来的了。一夜酣睡,竟是连靴子都脱了,整齐地摆在床边。
    这时,李管事正好在外面敲了敲门,“沈公子起了吗?”
    “李管事,我起了。”她穿了靴子去开门,“老师他起了吗?”
    “宋大人已经到内阁值房去了,吩咐我们这个时候来叫醒公子。马车已经按大人的吩咐备好了,等公子用过膳后,便可乘马车直接到翰林院。” 李管事的身后还跟着两个丫鬟,将洗漱物品和早膳都端进了屋来。
    青辰点了点头,忽想起昨夜宋越吩咐的清单还没有写完,便到他的书案前想要先补完清单。哪知宋越的书案上已经被收拾得整整齐齐的了,洗净了笔头的笔被悬在笔架上,连笔洗中的水都倒了。那些奏章也不知被他收到哪里去了,只剩下沈青辰昨夜写的一张清单,竟是已被他补完了的。
    他的字迹工整隽逸,一个个排列在一起,气质出众得就像他那个人一样。
    青辰洗漱完,用了一些宋越为她备好的膳食,昨夜字写多了,拿筷的右手都有些使不上劲,不由想起他忙得都顾不上吃东西的模样,“老师昨夜想来比我睡得晚,怎的今日这么早又起了?”
    “大人经常这样,大约也是习惯了。我们这些下人看在眼里,也不好说什么,不过尽心伺候罢了。对了,大人还交待了,说是将公子昨夜用的那支笔送给公子,让公子带回家去,以后便只能用那支笔写字。”
    “……”
    “大人还说,请公子今日专心听讲,不要分心,等他得空了,就到镇抚司去办明湘姑娘的事。”
    青辰点了点头,一时又想起什么,转头对李管事道:“老师他公务繁忙,无暇多顾其他,因此昨夜周大人的事,还请李管事不要告诉老师。”
    李管事听了应道:“听公子的。”
    今日庶常们上的是公文写作课。
    庶常们是文官,公文写作是必备技能。
    国事繁多,再加上当朝皇帝疏于朝政,很多以皇帝名义颁布的告敕只能由阁臣起草,虽然内阁有宋越这个工作狂,但还是忙不过来,所以很多一般性的文件就交给了翰林代笔。庶常们公文写得好不好,就成了以后是否能留在翰林院的重要依据。
    大明朝的公文制式繁多,包括谕旨、题本、堪合、敕命、下帖、牒呈、驾贴等等,多达近百种。今日这堂课,授课老师让大家练习的是题本,也就是昨晚沈青辰在宋越家里看了一晚上的奏疏。
    百来份的奏疏,奏不同的事项,出自多个不同的人,沈青辰看了一晚上,早就把这一类公文的套路看熟了,今日写来就很是得心应手……除了,那支玉笔还是有点重。
    当大多数人刚拟好腹稿,正要下笔的时候,她就已经写完了,还逐字逐句复看了三遍。最后确认无误,她才呈给了授课的老师。到了临近下课评点的时候,青辰不出意外地拿了最优,所写奏章连授课老师都暗暗吃了一惊,问她是如何练成的。
    毕竟四书五经随手可读,可奏章不是那么容易看到的。
    徐斯临回过头来看她,不羁的眉眼透出一点点意外和赞赏之意,视线半晌从她脸上挪开后,又扫到了她手中的那支玉笔上。
    他轻轻皱了下眉,不知道为什么,那支像她的脸颊般通透的玉笔很不得他的心。他看了有一点不舒服,心只道,顾少恒这厮又献宝卖乖,沈青辰竟还接受了!
    面对老师的疑问,青辰也不敢说是在阁老家看了百来份,不但知道徐延压了多少折子,还知道某位官员未来七天不能吃肉……最后只含糊地说是今日思路通畅。
    等下了课,顾少恒闹肚子,去茅房通畅了,沈青辰则继续画她未画完的漫画。
    隔扇外,槐树开花了,一簇簇白色的花朵垂了下来,在风中轻轻摇摆,小小的花蕊点缀着翰林的古雅。
    青辰顺手就把这些花画进了画里。
    罗元浩拿了本《菜根谭》,凑到徐斯临的身边,“徐兄,此书你可看过?这其中有许多我确是看不太懂,想请你指教指教。”
    《菜根谭》其实是上次孙四五问过沈青辰的书,这书最近在京中的士子们中间颇为盛行,大家见面了,都得谈上两句才显得不落伍。
    自上次挖竹简被徐斯临骂过之后,罗元浩就总是想找机会把马屁拍回来。可这马屁要拍好了并不容易。徐斯临毕竟是第一官二代,有着熏天的背景,什么都比别人优越,什么也不缺。
    罗元浩绞尽脑汁才想出了他缺什么,作为倒数第一,他肯定缺这种学问上的优越感!
    于是他就专程去买了这本书,想着籍此来拍马。反正不论徐斯临一会儿怎么解释,他都拼命点头,把他当圣贤供。
    徐斯临瞥了眼那册书,心只道自己是倒数第一,又不是第一,一下就看穿了罗元浩的动机。他抿了下嘴,眼神示意他滚开,懒得搭理。
    不过很快,“第一”这两个字就再次闪过他脑海。他回头看了沈青辰一眼,只见她安静地伏在书案上写着什么,阳光斜斜地落在她身上,淡淡面颊、微红唇瓣看着有种恬静的美好。
    于是当罗元浩正要郁闷滚开的时候,手中的书就被夺去了。
    罗元浩怔怔地看着徐斯临拿了自己的书,转身就往沈青辰的方向走去。
    他的背脊挺得很直,高大的身躯被合身的青袍裹着,仿若临风的玉树。
    沈青辰正认真地画着,忽就感觉到有人站到了她的书案前,挡住了一些隔扇透进来的阳光。她抬起头来往上看,只见一副孤漠而不羁的眉眼,星眸正幽直地看着自己。
    “可是有什么事吗?”
    沈青辰问完,就见他把书册放到她的桌面上,手指往前推了一下,他的指甲修得很短,很干净。
    她看了一眼书名,目光又回到他的脸上,“这是……”
    他随手扯了张椅子在她对面坐下,看着她淡淡道:“请教你学问。”
    堂内有些吵,沈青辰没有太听清,于是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他皱了皱眉头,转头扫了眼其他人,又小声道:“请教你学问。这册书……我看不懂。”
    青辰愣了一下。
    打成为庶常的第一天起,他这个倒数第一就对自己很不屑,且常自诩天资好,不费什么力气就中了进士,不像她,日日苦读也不过如此,一样没进一甲。
    前几日策论的时候,他还卯足了劲反驳自己,将她的策论一条条地挑毛病,说她心性软,妇人之仁,总之是不甘居于下风。
    这个人出身好,生得好,天资好,大约从出生到现在都没在什么人面前认过输。今日他竟直认自己看不懂。
    ……他是怎么了?
    见青辰不说话,徐斯临抿了抿嘴,“不愿意么?你不是说,珍惜与我们每个人的缘分吗?孙四五日日都请教你,如何到了我这,你就不愿意了。”
    沈青辰摇摇头,“不是,方才我只是走了下神。”
    他短而密直的睫毛眨一下,“嗯。”
    她从他掌心下取过书,翻开书册,只见上面并无笔迹,干净崭新,分明是没读过的,一时就心想,他只怕不是真心请教,是又要想了什么法子戏弄她了吧。唉,到底还是本性难改。
    不过青辰还是耐着性子问:“你想问的是哪一句?”
    徐斯临本来也没看这书,一时脑子发热就走向沈青辰了,本来也没真想请教,就是想说两句话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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