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时日学校好友博士陈先生将他家乡妻子接来英国。留学圈子常常盛传其妻长他十岁, 两人状似母子;又听闻他妻子长于湖南乡下,裹小脚,不曾读书。同他交往从密,也悉知种种皆是谣传。陈女士长他一岁,虽裹小脚,他常致信劝其岳母为她放脚;虽不曾念书,也时常致信鼓励她念女塾;虽才学悬殊,十余年天涯两隔,书信不通,陈先生亦从未间断寄信,实在令我钦佩不已。故也常常会想,假如初来绍兴林宅见到你时,未曾听过你以理化学科应达五言绝句的机警,也未曾见得你韵脚不齐、尔后却遣词宏大诗作;若你举止俗陋、诗礼不达、形貌黯然,且有一双使人一言难尽的小脚,我是否仍会做出当初的抉择?
    也因此,幸而那时你终于肯从房中出来见我一面,终叫我知道,将与我相伴终老的人,原来是你。
    言桑手肃
    一九二八、五、廿三
    ——
    楚望垂鉴,
    暌违日久,拳念殊殷。
    今天我看到你了。除了我,许多人都看到了你。从前时常在想,该是什么时候,我与你的名字将会刊登在报纸上,排在一齐,让许多人都看到这是斯先生的太太是林家三小姐。这曾是使我备受鼓舞的一幕,而今才知道我是大错特错了。你终叫世人知道,远东之国的林家有一位三小姐有如此高尚智识,竟丝毫不输此间诸多自诩才学高人一等的男子汉大丈夫。
    父亲自小不喜我从文。未能时常与你互达书信,入学牛津以后,常一周数次乘车去生出诸多诗人学者的剑桥村托人修改书信、传授遣词造句方法。起初是因你,后来却日渐沉迷此中。上海一别,心中对于你与令堂诸多负气,想以笔为刃,使我的心意终有一日能使你在书刊报文上见诸;也因小有成绩,就此沾沾自喜,并几乎荒废牛津地质学位。而你却于沉默无声之中,在另一领域上,成就早已远远胜过我,无声无息,实在叫我汗颜;我竟从未好好认识过你,如今再重新认识一次,来得及吗?
    林三小姐,久慕鸿才,今冒昧致书,以求教诲。
    敬申寸悃,勿劳赐复。
    言桑伏乞俯俞
    一九二八、七
    ——
    楚望女士垂鉴,
    一别经年,海天两望,弥添怀思。
    外滩码头一言我记了许久,修国际法至如今顺利毕业,竟不过一年有余;国际法学生思想见解多自由活跃,于诸多英国学生中极为少见;其中有序组织,素日与欧陆思想活跃的留法学生互通有无。参与诸多活动,也因此再度耽搁了地质学学业。国际法学卒业后,教授也曾陈赞我才思敏捷聪慧,并建议我考取博士,而我只想致信于你,同你商量此事。可我却因参与在伦敦举行的反法西斯□□被学校警告处分,通信大大受阻,竟不知该如何于你联络。
    近来听闻皇家学会会长将携助手前往中国,而邀请人,正是那位毕业于剑桥物理系的优等生、因那篇自然科学的论文名声大噪的徐来。我无数次曾见过他的名字与你一同出现。我在校刊上见到过他二十岁时的照片,我承认我嫉妒过他。可是当旁人因你享有过高成就,而恶意揣测、诋毁你与他的关系时,我这才明白这嫉妒的可怕之处。你有过人才学,在近五年前我见你时便知道。我比任何时候都想见你,告诉你我相信你。
    也因此,我致信恳请会长此行能带我一同前往香港,你所在的地方。他毫不犹豫的拒绝了我,这也在情理之中。而在信的末尾,他却告诉我:在我能半年之内完成地质学业的前提下,他兴许有办法带我回中国。
    书短意长,余容续陈!
    诸荷优通,铭感不已!
    言桑
    一九二八、八、〇四
    ——
    楚望足下恳启,
    因羁俗务,久不晤见,稽复乞谅。
    毕业答辩在即,本不该此时致信,以免耽搁学业时,将回到中国的唯一途径也一并断送了。林先生于旧岁末那一封电报实在一鸣惊人,于英国华人译报上阅得时,所思所想无非竟是:天底下有这等父亲,不知作何考量,不惜就此在世人面前断送女儿姻缘前程!即便不是亲生父亲,也不至于恶毒至此。若非毕业在即,便就要立刻乘船前去巴黎,找林先生问个究竟。
    愤怒之林先生此举之余,竟隐隐也有一些妒忌你的老师。识得他的人,都道他“极能思想,读书甚多,高洁近乎狷狂”;此外,他才华容貌定在我之上,还能常伴你左右,令世人误会你与他,如何使人不妒忌?
    而不过一周有余,我收到了他的电报。其中邀请了诸多牛津大学地质学泰斗前往中国,其中竟也包括我这刚毕业的新生;此外,他还给我一封额外的电报,告诉我你与我十分般配,听闻我难于归国,曾想将你送往英国深造便能玉成此事,却因种种原因,告知我你也有诸多离开中国的难处;便在邀请英国地质学家与法国化学家偷偷前往中国的同时,请我一并前来。并告诉我,你是能造大学问、有大本事,当世极难得的中国女人,叫我一定珍惜你。
    徐先生是值得尊重之人,是真君子。至此才知,比起徐先生,我是何等见识短浅。
    当今文人皆赞颂自由恋爱,摒弃封建糟粕。没了这纸空头婚约,于你我,兴许未尝不是件美事?
    寒上
    一九二九年二月十六日
    ——
    楚望女士,
    红海早过了。渐入热带,海上时常狂风骤起,同行之人皆怨声载道。只我一人心情舒畅,只因船快到埠了。
    于英国这些年,留学生多爱穿西服洋装。英国冬天漫长,天阴多雨,时常会想起热带初夏岛屿上穿衬衫与白裤的少女。不知两年后,上海再见时,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言桑敬上
    于槟城塔斯特号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这三个人,某两人之间的故事,约莫能在5-8章内搞完并真相大白吧。
    ——
    *别催剧情,真心的。
    ☆、〇一六夜之八
    从远东前往欧洲的航船主要停靠在法属越南西贡和英属新加坡, 极少极少部分时候, 也会停靠在南中国海最南端的槟榔屿,这里也是中国势力的尽头。
    这座马六甲海峡上的小岛, 停靠船只虽少, 过境边检却极为严格。这座英国占领的小岛与新加坡完全两样:受英国人经营,经由印度文化熏陶, 街上见不到一个中国字;而今, 这座小岛边境警局却迎来日英两国两队轻巡洋舰。
    这里仍是英国领地。在海上巡逐数日,谢择益难得心情大好,猛然升了个白旗、自降威风的目的, 竟是请日本舰队军官上槟榔屿,在这个英属边境小岛警局内吃饭喝酒聊天。
    不多时, 槟榔屿警局来人找他, 说上海租界工部局致电给他,说三小姐已经醒了。
    他让那人去回个电话过去,叫汴杰明去将三小姐接去工部局之后, 再打个电话给他。他有话要问她。
    当众吩咐完琐碎事,皇家海军的军官便想起他那莫名其妙“为情敌手传情书”的笑话。一众英军日军口耳相传,一时间惹得会客厅众军官大感好笑,气氛顿时热络不已。
    他不以为然, 面带微笑的落了座,对那位负责拦截远洋轮渡的日军大尉说:“这事说是公事,于我而言,实在只是一件私事。”
    那位大尉看了他一会儿, 哈哈大笑道:“那么谢上尉是希望邮轮入境中国,还是不希望?”
    他撇嘴笑笑,颇有些为难,“邮轮入境了,于公,我捞不到半点功劳;于私,劳心劳力给情敌牵线搭桥,让他近水楼台,也很遗憾。不入境,我也无过;只是让整个工部局听了去,觉得我谢择益怕与情敌公平竞争,故而引渡邮轮的差事上故意放水,只为满足一己私欲而已。倘若他日真的抱得美人归,旁人恐怕也要道我胜之不武,实在算不得什么正人君子。我实在冤枉。”他啜口酒,又笑道,“大尉认为我该如何处理这艘船?”
    大尉轻咳两声,抿嘴笑道:“你要知道,这艘船不止我们看在眼里,南京比我们盯得更紧。我说了不算。”
    “那是。”谢择益眯着眼睛说,“那么,今早凌晨三点,从虹口出发的天津丸,说是搭载仙台医学院的医学实习生,但工部局接到举报称:天津丸上搭载有三十余名来路不清的中国人,有涉嫌拐卖人口嫌疑。”
    大尉脸色一沉,“这事不归我管。”
    “确实不归你管,”谢择益低声笑了:“但是你要不要致电去问过驻沪日本领事的意思?毕竟,这艘船虽然南京盯得紧,举报电话打到工部局,倘若拐卖人口查实,别忘了,工部局除了有英国人,可是还有美国、法国、意大利与苏联人。洋泾浜以北的工厂与地界,还有新兴建起来的医院与化工厂,这条产业链实在让人觊觎的很吶。要是让他们知道你们送活人给天皇陛下做实验,后果会怎么样?”
    谢择益这话实在巧妙。你们放不放邮轮入境,实在跟我没多大干系。若说有关系,无非我追求的女士希望那船入港,你们愿意成人之美,我也承情;你们不愿意,我也没什么坏处。
    不过你们落在我手里头的把柄,要处置起来可就没我这么云淡风轻了。条件放在这里,就看你接不接受吧。
    大尉脸部肌肉一阵抽动。尔后狠狠问道:“槟榔屿同工部局通电话了?”
    “自然通了,也十分方便。”他轻松笑道,“正巧我也要打电话给心上人,问问她,想不想要将她那位前未婚夫的邮轮带进中国。不如大尉,我们一起?”
    ——
    一觉睡足三十小时,算是补齐这两周缺的睡眠。醒来洗漱不多时,阿妈也过来给她做饭了,见她醒来,脸上带着几乎是欣慰的笑容,用她那口远比谢择益要离谱的广东腔说:“好得很好得很,总算是醒过来啦!快打个电话给谢先生过去啦!”
    吃过饭,读完桌上那沓信,她脑子也稍稍清醒过来了点。将言桑来信小心翼翼收进那只红木匣子里,寻了钢笔与信纸出来,刚拟了两行回信,外头就响起揿铃声。往窗外看去,汴杰明在下楼按响两声喇叭,她只好搁下纸笔,换了羊绒衫与大衣匆匆奔下楼去。
    一气到了工部局,汴杰明给了她一个英属槟榔屿六位电话号码后,便又与另几位巡捕急急出了门去。
    号码拨通,转接时等了许久。接通后,那头先远远响起几句日语,不过她听不懂。
    比起那几句日语,谢择益的声音可以说相当温柔:“吃过东西了吗?”
    “吃过啦。”
    “嗯。还困吗?”
    她赶紧说:“困是不困了。你回来过吗?”
    “难为你还记得。”
    “你同我说了什么要紧事吗?”
    “要紧事倒是没有,就想看看你而已。信看到了吗?”
    “看过了。刚读完,正在写回信,正好汴杰明就过来了。”
    “嗯。”顿了顿,又说,“听起来你心情挺好的。”
    “啊?哪有?”
    “你很喜欢他给你写的信?”
    她想了想,说了句肺腑之言,“天底下恐怕没有谁会不喜欢收到斯先生的亲笔信。”
    “哦。那么你很喜欢他?”
    “谢先生?”她有点摸不着头脑,“远洋电话不要钱的?”
    谢择益沉默下来,那头的日语也消失了一会儿,接着复又响起。
    顿了顿,谢择益说:“你想要我将载着他那艘邮轮带回中国么?”
    她斩钉截铁的说:“想。为什么不?”
    “不再想想么?”
    “比如什么?”
    “假使稍有不慎,这艘船可能会使英国在工部局的地位陷入两难之地。再想严重些,英国人可能会被赶出上海租界。”
    这一点她也不是没思量过。可是长时间来看,拥有铀矿、加工厂及工程师基地,远比短时间租界内英国人的庇护效益高得多。地质学家是必须的,租界英军是未必要的。租界总有一日要归还,中英达成协议了,自然也有别的方法让英国人前来中国腹地。
    除此之外,她与斯家,言桑与斯应及林家,也有一笔账要清算。她也有一些至关重要的话要同他讲,即便只是为了他的前途,他必须要回来。
    她说:“谢先生,请一定把他带回来。”
    “是‘他’,不是‘他们’?”
    “这个不重要。那艘船,一定要回来。”
    那头沉默一阵,“嗯。会的。”
    “谢先生,我一定好好感谢你!”
    “小事而已,别谢我。”
    “一定要谢!”
    “这个情你就欠着吧。我不领,你这辈子休想还上。”
    “谢先生,你原来这么歹毒的?”
    谢择益笑了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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