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事和我们的计划比起来,哪一样更重要?”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圣母病发作。但是梁璋是这样一个鲜活的人,是这样一个平日里活蹦乱跳的大龄单身大小伙。他有风湿病,腰也不大好。他在福州乡下有一位单身老母亲,一米五的个头,身材有一些伛偻,骂起这两个一米八的大男人来却是精神矍铄的模样。
    这样的时候,格外容易想起这样一些小事,却偏偏是使人眼睛发酸的事情。
    “如果今天送进巡捕房的人是你,我也会将同样的话告诉梁璋。如果今天是我,我也希望你能够保持理智清醒。我们面前仍旧有许多事没有解决,孰轻孰重,我想你应该能拎得清。人毕竟还是要往前看的,是不是?”
    ——
    徐少谦刚着家,听了文妈的话给办公室致电过去。挂了电话没几分钟,仍旧还是放心不下梁璋,晚饭尚未顾得上吃便又匆匆开车出门去警察局探听消息去了。
    文妈看在眼里,盛饭上桌时竟也抱怨了一句:“这几月在家也没吃几顿饭。每次一个电话,着急忙慌的就没了影——也不知是什么事。”
    徐太太道,“回的谁的电话?”
    “还能是谁?”接着又补充一句,“第一通电话打来,听着竟像是在哭似的。”
    徐太太一挑眉:“哭了?为的什么事?”
    “谁知道呢?老爷回电话过去,又是哄又是劝的,一趟子就出门去了……”文妈越说越离谱,知道自己讲错了话,立马噤了声,“太太您也不劝劝。”
    徐文钧看在眼里,哼笑道,“别人自然有别人的正事,以为谁都跟你一样闲?”
    文妈撇撇嘴,“我又没说什么。”
    “那你做了什么?婶婶突然爱看起书来,三天两头看的书,怎么偏偏是我那几本亦报?”徐文钧斜睨着文妈,将她看得心虚了,便又盯着徐太太冷笑道,“叔叔都说了,别人郎才女貌的,婚事是早晚的事。所以婶婶,你还是好好养好身体,别想多了。”
    文钧讲完话,丢下碗便上了楼去。
    徐太太知道这孩子向来早熟,又心思缜密惯了。一朝被他拆穿,徐太太却也不恼。而这后半句飘到她耳朵里,却有些越听越有意思。整句话听完,她竟突然心生一计。
    沉吟片刻,她唤来文妈,又问了一次:“她当真是哭着打来电话的?”
    文妈擦了擦手,“千真万确。电话打来时,声音都抖得不成形了,绝对是在哭没有错。”
    徐太太想了想,又问:“以前那位乔太太——打过电话来。她家中的电话号码,应该还记在电话簿上吧?”
    文妈去翻了翻,嗳了一声,“还在的。”
    让文妈替她将椅子扶到电话机边上。接通乔公馆线路后,徐太太抓着听筒,笑着说:“乔公馆么?找乔太太听电话……我是徐太太……从前您曾打电话给我。对。我打电话来,是想说一说林三小姐……和我先生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发这一章出来你们先看着。
    为了你们的小心脏着想,一会儿应该还有一更……大约在12点之后了。
    所以……先别骂人。
    ☆、〇七四病人十八
    这个没有计算机的年代, 大型运算全靠人力。等与内地合约谈妥的时间里, 在最主要的任务分配下来之前,原子核物理实验室里人人都是计算员。
    楚望抱着一沓微分运算资料从葛公馆往乔公馆走, 满脑子里仍然是梁璋的事。立在千寻石级下头, 还没看到乔公馆的影子,黄色的花儿后面先走出来个薛真真。寒冬夜里, 她晚餐服外头胡乱披了件大衣, 踏着木屐,光着小腿和脚丫子,脚趾头也冻得通红。真真瑟瑟缩缩的哈着气, 一见她来,踢踏踢踏的狂奔过来将她拦着。
    “你怎么回事?”一见她的造型, 楚望乐了。
    “你……你别上去。我先问你, ”真真朝她冲过来,整个发着抖,“你与那徐少谦是怎么回事?”
    “我和他?”楚望指指自己, 哈哈大笑,“好好的,我有未婚夫,他有太太。八竿子打不着, 能怎么?”
    “我想也是。”真真勉强定了定神,“可是问题就在他太太,刚才给舅妈打了个电话。舅妈听完电话,脸色一变, 在家里头将你同葛太太一齐骂了遍。”
    楚望收敛起笑来,“徐太太?说什么了?”
    “还能说什么呀?说你有婚约在身,还和她先生不清不楚的,传得学校里人人都知道了。又说什么看得出来你们真心相爱,专诚打电话给舅妈,让她写电报去问问你父亲的意思。若是你父亲肯,她退一步,替你们想想法子,自然以成全有情人为先。 ”
    真真说得委婉,楚望仔细品了品,仍旧觉出个味来。低头看着石板地,笑说道,“这是明知林家名气大,林家女儿丢不得人,便说我跟徐先生有染,在外头坏了名声。打着我深爱着他为名的旗号,但是嫁人也得有个先来后到。我来的晚,得给他作小。若我肯,我父亲替我将那纸婚约作废了,她息事宁人原谅我与徐教授;若我不肯,休怪她不客气,这时候我父亲为了家族名声,不得不先登报将我逐出家谱——这种境况下,我走投无路了,也非得给他做小不可?”
    真真点点头,恨得咬牙切齿,“这徐太太怎么回事?向来只有将自己丈夫身边的女人赶走的,没有上赶着做媒的。”
    “她……”楚望思索了一会儿,望着天笑道,“她可真爱徐教授啊。”
    “都这时候了,你还笑?”真真急了,“你今天也别回乔公馆去。刚才乔太太遣人去给你父亲拍电报,我拦不住。你赶紧直接回去葛公馆找葛太太去。”
    “嗯,也不用太担心,天这么冷,你先回去。给乔太太发现了,你也有得一顿骂。”
    三两句将真真劝回乔公馆,楚望一趟小跑回了葛公馆。
    公馆里头正响着小夜曲,男男女女笑声传出来,正热闹着。穗细从地下室拎了红酒出来,进到花园里,正与她碰了面,有些讶异的问道,“姑娘今天怎么回来了?”
    “我找姑妈,她在里头么?”
    “刚有人来请,葛太刚出门一趟。很急的事么?”
    两人立在花园里头,楚望本想等一等她,心念一动,突然便更改了主意,“穗细,我有些急事,现在想出门一趟。”
    穗细点点头,“我这就去找亨利先生给你叫司机来。”
    立在屋檐下头等车时,看着夜幕初上,天上点点星光,她心里头反倒有种异常的宁静。超然豁达也好,愤怒到了极点也好,也兴许是今天已受了太多刺激,这点事往不了她心里去……她也说不上是哪一种。天虽凉,风刮来,倒也不觉得冷。
    等上了车,关上车窗,里头骤然暖和起来,迷迷蒙蒙竟打了个盹。到了莲花路外头泊了车,司机拿了伞要送她进去,被楚望拒绝了。接了宽阔沉重的黑雨伞,摇响徐宅门口的铃,仍旧是文妈匆匆赶了过来。一见她,脸一黑,“你怎么来了?”
    徐太太的声音远远传来:“老爷回来了么?”
    文妈遥遥应着:“是林——三小姐。”
    徐太太:“哦,那么也快请她进来。”
    楚望也不等文妈引路,三两步从院子里进了屋去。门没关,徐太太正在客厅里头看着书,面前煨着一只暖炉。听见脚步声,抬头来,“怎么这时候来了?”
    楚望笑,“托徐太太福,我父亲兴许正与我那大姑妈商量着怎么将我逐出族谱呢。我倒想知道,徐太太是什么个意思?”
    徐太太瞧她一眼,将手里那卷亦报搁到脚凳上,“先坐。”见楚望没有要坐的意思,又叹口气,“你当真情愿同那斯少爷成亲?” 拿起那份亦报,翻开那一页正是一篇评判斯言桑小说的文章。她问道:“最近那位斯先生,在国内风头正盛。尚未归国,也没入什么流派,各大流派领军人物先将他给分析了一遍,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斯先生的小说,当属于什么流派,新月派,语丝派,鸳鸯蝴蝶派?”
    楚望冷冷道,“与徐太太何干?”
    徐太太放下那份亦报,叹口气,“这时候又犟什么呢?你不能懂得他,一如我不能懂得我的丈夫——一辈子互相伴着,却始终不懂得彼此,着实是十分孤独的事。而你——我知道你与他的般配与旁人不同。他那样一个人,人品如何,这些年,你与我都看在眼里。若不是我这个累赘,以他的品貌身家学问,想娶谁不成问题?你嫁给他,天底下未必有人及他对你半分好。”
    “我与不与我未婚夫成亲,也是我自己家事,还用不着劳烦徐太太插手。我懂不懂得他,要不要同他在一起,也自然有我的决断。但是徐太太,你对徐教授的误解,已经无可救药了。你的失败,请不要妄加在我身上。天底下优秀男人大抵不止一个,徐太太这辈子只一个徐教授,但为何咬定我除了您的丈夫,否则必定遇人不淑?”
    徐太太有些着急,“我虽是这样同你姑母讲,又怎会真的叫你同他作小?我一介将死之躯,也熬不过几天了。到时候你嫁他,不仍旧是明媒正娶的正房太太?我死之后,不止他,整个徐家家财,甚至我的嫁妆,全都是你的——天底下哪里还会有别的这等好事?况且,除了你小姑母,家里其他人那样待你,留在那家中又有何益处?”
    “徐太太也是思虑周全,心思缜密之极,各方利益都顾及到了,堪称十全十美。甚至还知道该给我那位大姑妈——而不是小姑妈打电话去,倒也十分了解我。”楚望冷笑一阵,“那么徐太太。若是我问你:你叫他立马休了你,让他明媒正娶我作徐家正房太太,你肯么?”
    “我……”徐太太气恼的看着她,竟还是气笑了的模样,“我这半截入土之人,你又与我争风吃醋作甚么?”
    “你不肯吧?”楚望冷笑一声,“你不肯,无非是怕自己入了土,不能在徐家族谱上留个名。我好好的活在这世上,你偏要以为我好的名头,来毁我名誉——徐太太,你真是处处都想到了,却偏偏没替我好好想一想。”
    徐太太给她点到痛处上,张了张嘴,竟讲不出话来。
    “吃醋倒是免了。你若是非要我嫁,那你便好好想法子,先逼着徐教授休了你,再逼着他肯点头答应将我娶进门。否则,天底下没有这等好事。”
    楚望讲完这句话,便看也不看她,推门就要出去。徐太太在后头叫了她好几声,想起身去追,奈何脚上没力气,一头栽倒在地上。文妈本想去拦楚望,一见徐太太闷声摔倒在地,便折返了回去快步将她扶起来,嘴里心疼的直嚷嚷:“太太,您这又是何苦呢?您待她这样好,这林三小姐好狠的心——”
    徐太太却不要她扶,一把将她推开,朝外头喊着:“你之前并不是非他不可,今天之后,除了他,怕是没人敢再娶你。楚望,你这孩子怎么这样死脑筋?快回来——”连叫几声没人应,又去推攘文妈:“你管我作什么?快去拦着三小姐,别让她做出傻事来。”
    ——
    文妈护主心切,即便被徐太太骂了个狗血喷头,倒也没有真的丢下她追出来。
    楚望话虽说得狠,也明知狠话绝无可能成立,只是胸中一口恶气出的畅快淋漓,脚步也有些轻快。走到院子里,正要穿过网球场,凤尾花丛外头立着个人。像是蓄谋已久似的,见她出来,便朝她走过来。
    尚未看清是谁,先辨出徐文钧的声音:“我不是早警告过你,叫你离我叔叔远点吗?你下午又打电话给他作甚么。你不听我劝告,出这样的事,也是你自找的。”
    楚望苦笑:“你有言在先,我十分感激。但我没可能不找他。”
    顿了顿,徐文钧又问道:“那么你喜欢他吗?”
    “我喜欢他作什么?”
    “不喜欢,还成天跟他呆在一起?你也不是什么懵懂无知的小孩了。你在我叔叔那里,你倒没有多重要吧,为什么事事非得你和他单独谈不可?”
    “你小叔对我,与对研究院别的任何人没有任何区别。梁璋,罗伯特,昌德拉……如果我和他们一样,都是男人,你还会对我说这番话吗?”
    “可是你毕竟不是。”
    “是,我不是。正因为我不是,你就会有这种误解?世上人与人之间的羁绊有无数种。怎么会仅凭妄加猜测,就武断的归结为最满足普罗大众臆想一种?”
    “还会有什么样的关系?”
    楚望想了想,抬头看着天上。因为近来天气大好,深冬夜难得竟能看到满天繁星。于是她问,“你看那一颗是什么?”
    “星星啊。很亮的一颗。”
    “嗯。这就是最大多数人的答案。也有一部分人会说,那是天狼星,只在冬天和早春能看到。它在猎户座东南方,大多数时候,是天上最亮的星星。”楚望眯着眼睛说道,“而如果你去问研究院里的任何一个人,他们都会告诉你:这是大犬座α星,是一颗恒星,拥有一颗伴星。它拥有终态,由中子与质子之间的斥力支持,叫做中子星。达到这一种终态之后,它会停止收缩,并且变为一颗白矮星,正如天狼星的伴星。”
    “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徐文钧听得有些懵,而楚望却越讲越发精神矍铄起来,“如果你问我,我会告诉你:它和这银河系的每一颗星星一样,都拥有自己的光谱。若它靠近我们,它的光谱会向蓝端移动;若它远离我们而去,它的光谱便会向红端移动。而这一结果将会证明一件事——”
    “我听不明白。”
    “听不明白是对的——正如你此刻不能理解我一样。等你叔叔回来,你将这问题再问他一次,你看看他会怎么回答你。”
    楚望说完之后,掉头便走。因脚步匆匆,与人擦身而过也没觉察。
    徐少谦顿住脚步,正要问她为什么突然这么晚来了。楚望竟丝毫没看到他,眨眼功夫,一溜烟的出了院子上轿车走了。他摇摇头笑了,“怎么来去匆匆的。”
    再往院子里走几步,尚未同文钧说话,文妈迎了出来,哽咽着说道:“老爷,您可算回来了。”
    见她神色不对,忙问道,“太太怎么了么?”不等她回答,快步进了屋去。见徐太太仍旧好好的躺在床上,便松了口气,在他身边坐下来,伸手在火炉子上烤烤火。
    徐太太一见是他,忙问,“见到楚望了吗?”
    “我见到她,她没见到我。她这么晚来,出什么事了?”
    “你也知道这么晚来事出有因,怎么也不将她拦着?”徐太太气恼之极,索性扭过头不理他了
    。
    徐太太向来同他无理取闹惯了,徐少谦也不恼,便又去问文妈。文妈拿不了主意,慌得左看看右看看,手指局促的揩着围裙,只是叹了口气说,“那位林三小姐好狠的心!”
    徐少谦皱皱眉,“你说。”
    不及文妈回答,徐太太索性一股脑的说道:“看你两情投意合,我便自作主张,等我不日归于黄土了,让你正大光明将她娶进门!”
    徐少谦听闻,低头思索了一阵,问道,“你怎么做的主张?”
    “让她非嫁你不可的法子还少么?”
    徐少谦笑了。
    徐太太瞥他一眼,“那丫头刚同我置了气。我担心她年纪轻,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恐怕做出些傻事来。你不快些开车去将她拦住劝一劝,在这里笑的又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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