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太太见最近许多阔小姐们都时兴起了穿昭君套——旗袍或袄裙外头套一件茸白的大衣——初冬的珠羔毛紫羔毛,中毛的银鼠倭刀,大毛的白狐青狐玄狐……但凡葛太太觉得好看的,都给她买了一式回来挂在衣柜里。
    但因怕去实验室挂擦了弄脏了,怪心疼的,临近圣诞节,才得到第一次试穿的机会。
    虽然渐渐入冬,穿衣服较厚,但是暴露在衣服以外的皮肤也出现了一点辐射初期症状,人也变得略略有些嗜睡。某日在家午休,一觉醒来,楼下竟传来钢琴声、歌声与年轻女人的娇笑声。楚望拍了拍脑袋,忘掉了周五晚上是要去乔公馆的。
    若是穿戴不得当的从葛公馆去乔公馆,被乔太太看到,未免要使葛太太遭乔太太一番言语奚落。于是梳洗妥当,换了件灰蓝水渍纹缎小圆领长旗袍。
    楼下场子已经热络起来,三三两两也凑作了搭子。偏偏她这处下楼来去到门口,必得穿过整个热络络的堂子,难免不会冲撞了什么人。
    立在台阶转角,楚望呼了口气,正想着要怎么才能既不失体统,又不使人注意到自己一气儿的出门去时,便见台阶转角下面孤零零贮立着个人,穿着灰扑扑的西装,立在阴影里面注目着厅堂里一堆飞禽走兽。似乎注意到楼上有人下来了,一抬头,四目相对,那双眼睛见到她的神情竟跟以前又不一样了。
    谢择益以一种欣赏一位新式淑女的礼貌眼神,毫不避忌打量楚望,反倒盯得她有些不自在起来。她立在那里靠着阑干,笑说道:“我原以为在香港见不着谢先生了。”
    谢择益笑了,“大约是有什么人无意之间思念着我,叫我一定回来一趟。”
    楚望知道他这又是另一款俏皮话,倒也懒得搭理他。
    这时,一位先生突然注意到谢择益。走近来取了香槟,顺着他的目光一抬头,顿了顿,问道:“这位小姐是……”
    楚望心里咯噔一跳,正想着要怎么同姑妈的朋友自我介绍自己,谢择益先接了话去,无比自然的笑道:“是今晚我的舞伴。”
    那位先生点点头,拍拍谢择益的肩膀,笑着转身走了。
    谢择益旋即朝她伸手,立在台阶下头,示意她下来。
    楚望知道他的意思,下楼去,挽着他那只胳膊。转过身,两人并肩,就这么自然而然的将她从厅堂里带到门口。
    楚望松开手,呼了气,呼出一团白雾:“多谢谢先生。”
    谢择益一手揣在西装兜里,立在穿衣镜前,仍旧笑着,“不客气。”
    楚望取了挂在门口的白狐毛穿上。领口低了些,一截白白的脖颈露在外头。脖子上有零星一两点小小细细的红,像两颗分外细小的朱砂痣。若是在旁人身上,应是看不大出来的。偏生她皮肤白而细腻得过了头,仿佛一只纯粹脂膏白润的玉上一点点红色瑕疵一般,却更显得有一些异样的瑕疵美。
    楚望知道那人立在背后看着她的脖子。一转身,扭头朝镜子里一看,便瞧见那两点红。
    她伸手摸了摸脖子,说,“哦,是毛细血管破裂。”
    说罢转身出了门去。
    许多年后,有人问谢择益:“你平生见过最不解风情的女人是什么样?”
    他总会想起那句——“哦,是毛细血管破裂。”
    在一九二八年那个冬天,一个理智过了头的女人,生生将一段还未萌芽的爱情故事扼杀在了摇篮里。
    作者有话要说:  半夜还在群里感慨,好多喜欢的评论被删了,突然一觉醒来发现群里的小可爱给我写了长评……超感动。
    太喜欢你们了。
    ——
    *最初,给1927之后的故事准备了两个大纲,一个大纲跟核物理没有关系,另一个是有的。差不多从这一章开始,后面的故事有很多碰撞冲突了,也会有虐。会看到一个人的一腔孤勇,一群人的孤军奋战,还有一个民族的孤军奋战头破血流。尝试着去冲破一点什么,大概就是我摒弃第一个大纲,毅然决然选择第二个大纲的原因——因为很想写一篇女主强国文。
    *这一章是我在半梦半醒下写的,有一点点乱,一会儿吃完饭回来修改。
    ——
    *目前没有任何人out。我之前也说过,请不要太将女主的配偶是谁这件事放在心上,因为和大背景比起来,意义真的没那么重要。三个人,有时跟爱有关,有时无关。太多因缘际会。到真正无缘的时候,我会在作者有话说里通知大家:这个人out了。
    但是目前没有。
    ——
    *目前,所有男人里面,个人来说,我最喜欢蒋先生这一款。
    ☆、〇六七病人十一
    原子论实验室这边所有人都大感焦头烂额, 前途无望之时, 隔壁实验室却有两项假设立题了。
    一是萨·昌德拉的《维持抵抗自身引力的冷恒星质量》;
    二是徐少谦的《致密星可能存在》。
    徐少谦一旦进入论文写作状态,能形容他的词汇只剩下痴狂二字了。看着如此一个年轻有为的帅教授, 形容一天比一天枯槁下去, 不止女学生们心疼,萨·昌德拉也颇为担心。
    为此, 他曾不止一次对楚望旁敲侧击:“你不是也会修改论文么?要么你手头计算交给我来做, 你去帮prof. tusi改一改手稿?”
    楚望从一整桌草稿纸堆里抬头来看了看昌德拉,又回头瞟了一眼日常抓耳挠腮的梁璋,摇了摇头。心想:同样都是黝黑皮肤的沿海大眼萌, 昌德拉先生已经懂得体恤领导了,而你呢!美人就在你跟前, 你眼中竟然还只有科学!
    人和人之间的区别实在是太大了!
    有一个周五下午, 徐少谦手中拿着一叠稿纸,敲了敲原子论办公室的门,冲楚望无比抱歉道:“能否替我检查一下?我太太最近病得厉害, 今晚必得回去陪陪她。”
    楚望点点头,一溜小跑将稿纸接过来,“替我问候师母。”
    徐少谦疲惫的摆摆手,转身往长廊外走了。
    楚望将稿纸铺在桌上阅读起来。读完摘要, 不由得欣慰笑道:某种程度上说,徐少谦也曾是受国家资金限制,被这个时代所耽误的天才。
    后续天文设备一旦跟进,他的假想与论证, 比当代任何人都来得快!
    按捺激动接着往下看下去,越看越止不住笑意。
    梁璋在一边纳罕的问道:“咋回事啊?看篇文章也能笑成这样?”
    他也探过头来看那篇论文的题目与关键字。看着看着,突然咦了一声,“他写成的第一篇论文,怎么会是致密星?”
    楚望听他这话说的奇怪,反问道:“科系不是早就分好了么。不是天体物理还能是什么?”
    梁璋皱眉思索良久,说,“前段时间他振日将自己反锁在办公室作计算。我替他整理草稿时,偶然看到他几乎已经得出一个原子核物理上的结论。虽然给他揉成一堆扔进垃圾桶了,我看可惜,重新给他拾掇起来装进文件袋了。”
    楚望一挑眉:“关于什么的?”
    顿了顿,梁璋朝楚望招招手,示意她跟自己去隔壁徐少谦的办公室。
    徐少谦向来是实验室走得最晚的一个。周五下午,实验室别的成员零零散散走得差不多了,今天只剩下昌德拉先生。楚望与梁璋去时,他也收拾起东西准备离开。
    三人打了个照面,梁璋直奔徐少谦办公桌背后那一沓文件柜,翻找出一张文件袋。
    楚望:“……这样翻他东西,真的好么?”
    梁璋:“他东西向来是我给他整理的,这是我与他之间好些年的规矩了。有什么好奇怪?”
    昌德拉约莫也摸透了徐少谦的习性,见怪不怪。只将一只牛皮制钱包扔给梁璋,说,“教授走时忘在办公室了,dr. leung 记得帮忙还给他。”
    梁璋十分激动的将皱巴巴的稿纸从文件袋中掏出来,在一堆杂乱无章的狂草字迹中一页一页的翻找着,丝毫没听见有人同他说话。楚望冲昌德拉抱歉的笑笑,昌德拉也没往心里去,微笑着祝了“周末愉快”,稍稍带上门离开了。
    梁璋将头埋在稿纸堆里找了半晌,终于翻出一页来,拍到楚望面前,气沉丹田的说:“你看!”
    那一页稿纸上,乱七八糟的写着一串串数字字符,页尾终于得出了一个质量差。那个数字圈起来,旁边标注着:分裂为较轻元素,并非生成更重元素。反应过程质量不守恒,前后有质量差。
    这句话后面打了个问号。划了个箭头,箭头末尾标注了一个字母:c。
    楚望脑子一阵轰鸣,几乎在同一时间就明白过来了。
    关于核裂变,徐少谦几个月前将自己反锁在隔壁办公室时,就已经想到了!
    面前梁璋还略有些疑惑的看着楚望,突然门就被吱呀一声推开了。梁璋一看来人,立马质问道,“忘带东西?我问你,为什么论文是《致密星》——”
    他话没说完,徐少谦突然看见楚望手中拿着的皱巴巴的纸页,脸色一变,阔步走近前,一把夺过草稿,转头厉声喝问道——“梁璋?!”
    楚望还没从上一刻的震惊之中缓过劲来,这一刻,又被徐少谦震得整个人一颤。一抬头,便见徐少谦脸色惨白,神情却阴冷无比,声色俱厉的质问梁璋。
    梁璋也丝毫不惧,狠狠捶了一把书案:“徐来!今天是我在问你。你已经近乎得出结果了……一个沉寂了十余年的结果。为什么你却坚持要将自己分到天体物理科系!《致密星》呵呵?在这一篇理论面前,屁都不是!你早已得出结论,却成日冷眼看我们在隔壁因这个理论无数次失败、功亏一篑、一遍一遍验证别的错误的观点。很有趣吗?为什么!”
    楚望脑中嗡嗡直响,一口气还没平复过来,左边一声怒斥,紧接着右边又是一阵暴喝。两人在她身边一左一右的峙立着,强大的威压几乎要蒸腾得她灰飞烟灭。
    徐少谦盯了他一会儿,平静质问:“梁璋。告诉我,质能方程,是什么。”
    梁璋摸不着头脑,却又咬牙切齿的说:“物质质量等于能量与光速平方的比值。你问这个的意义是什么?”
    徐少谦摇摇头,侧过身,拿起一只真空球,放在天秤上。
    真空球将金属天秤砸得哐当一声。
    他回过头,目光如芒如矢,继续问道:“速度可达四分之一光速的快中子,轰击这样的一个235铀,每撞击一个铀原子所得到的能量,在链式反应中以次幂级递增。试问,在两秒钟之内,会达到一个怎样的能量级?请告诉我。”
    梁璋听到“四分之一光速”时,整个人已经懵了。在脑子里快速计算一番之后,他后退两步,险些跌坐在椅子里。
    “是……武器。如果有人也想到这一点,”他张了张嘴,嗫嚅道,“……那太可怕了。”
    徐少谦轻声冷笑,五指拿捏起那只真空球,扔回它该有的位置。旋即转过头,轻描淡写看了楚望一眼。
    楚望被他那一眼扫的汗毛倒竖,耳朵一阵阵发麻。
    徐少谦接着说,“梁璋,出去。”
    梁璋一愣。
    “请暂时出去一下。我有话想与linzy单独谈谈。”
    梁璋被质能方程带来的链式反应构想着实吓得不轻。他自己也需要一点时间单独消化消化这一结论,也没有太过在意徐少谦有什么竟要跟linzy单独才能讲的话。故而听得徐少谦发号施令完毕,颓丧的从椅子里起身,出去带上了门。
    黄昏里的办公室再度归于寂静。
    只能听得徐少谦五指轻点搁置在木头桌上的草稿纸,嗒,嗒,嗒。
    “你早就知道,”徐少谦看了一眼数月前被他丢弃的稿纸,抬头看着楚望笑了笑,“铀核裂变。铀核裂变。你早就知道,这一结果最终会被用作什么,对么?”
    “对。”
    “可你仍旧选择了原子核物理,而非天文物理。为什么?”
    楚望目不转睛的盯着他,说,“一战后,有一支英国队伍在西非观测到日食,论证了爱因斯坦的‘光线偏折’。这个故事被赋予了一个‘战后英德和好’的伟大意义,但是并不能成为终止战争的原因。”
    徐少谦笑了。
    “那么你靠什么作为自信,认为,如今我们这个满目苍夷的国度,能率先于旁人拥有引爆与投射能力?”
    “因为您曾问我,‘一位物理学家该如何为国效力’。”
    “所以呢。”
    “您说:‘国是日非,战乱频仍,教育不兴’。所以我来找您了。告诉您,我选择原子核物理,想拜读您的论文,并向您提出我的论点与假设。”
    “教育不兴。即使不依靠原子核物理,也能将能拥有许多真正能求学问的学校。对于这一点我有许多计划,我们未来很快做到这一点,不是么?”
    “来不及。”
    “为什么来不及?”
    “您的出发点是——教育不兴。如果倚靠教育一点一点立足,至少需要二十年光景。而我的出发点是——战乱频仍。”楚望心扑通纸条,手心发烫。“我们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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