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谁家还能没个小?”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从嘴角出了口浊气,唇角一挑,跟在众人后面笑着进了屋。
    一众人在客厅坐下,乔玛玲便要去泡锡兰红茶,被林大太太制止了。乔太太冲她使了个眼色,正声道,“去将柜子顶上,你舅舅差人送来的碧螺春取过来泡上一壶。”
    乔玛玲脸上微惊,“哪一罐?”
    乔太太用绍兴话说了那碧螺春的俗名,“那罐‘吓煞人香’。”
    乔玛玲立即意会,转头去取茶。
    乔玛玲取了一套定窑白茶具出来,几个小孩子不能喝,便只取五个杯子斟了五杯。
    看着乔玛玲提壶添茶,捻杯递茶,剑指托杯……一气呵成,行云流水的姿态,由一位姿容出众的东方妙龄少女完成,仿佛中世纪经过丝路流传到欧洲的仕女图拓本一般,一众白人皆看得叹为观止。
    见姨太太米歇尔大而无神的碧绿眼眸,因为惊叹而微微收缩,乔太太脸上露出微不可查的得意笑容。
    乔老爷明白自家太太想要拿大造势的意图,只略一笑,捻杯轻嗅茶香,便转头细细教导米歇尔和索米尔先生如何持杯、如何品茶。
    乔太太面色一僵,旋即正了正色,让乔玛玲带三位妹妹去换一身衣服。
    换了白丝袜、芭蕾鞋和紧身短裙出来,三个丫头在客人面前一字排开。乔玛玲已经端坐在钢琴前,指尖落下之前,她冲三位妹妹微微抬头,温柔的笑问了一句,“柴可夫斯基,《天鹅湖》第一幕?”
    三个小丫头齐齐点了点头。
    沙发上的众人都不免端坐起来,打足精神准备认真欣赏爵士之家的女孩儿们,为远道而来的客人们准备的小小表演。
    高脚杯舞曲从乔玛玲指尖倾泻而出,三个小丫头宛如三只初初长成的小天鹅一样,足尖鞋配合低声部踩得客厅木地板吧嗒作响,仿佛鼓点一般的伴奏着。舞姿整齐曼妙,些微日光从窗外泻入客厅,随着流水一般的肢体语言,光影也因而唯美的交叠穿插。
    一曲舞毕,三个丫头在赞赏声中对客人们鞠躬齐齐敬礼。乔太太仰起头高傲的微笑,吩咐赵妈先带三个丫头回房学英文。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有没有这个背景下的香港同时期的文。。求推荐。。
    写这个文的初衷其实也是想讲讲这个时期的香港。
    种种中西方文化的矛盾、不协调、滑稽却又有趣的融合,觉得比同时代下五光十色的上海要有意思的多。
    所以许多主人翁身上都会有残留的封建时代的守旧,同时又接受新鲜西方文化的洗礼。
    两相碰撞,啪!许多故事许多火花
    也欢迎多多指正,大家一起讨论
    ☆、〇一六姨娘与裁缝之二
    气喘吁吁的回房后,楚望不由得又想起坐在沙发的男男女女,都是同一副嘴唇生疮、指甲缝长满倒刺的模样,不禁也替他们浑身不舒服起来。特别是细皮嫩肉的小孩子,外面都这样了,口腔里不只得溃烂成什么样。
    她唤来蝶儿,小声吩咐,“去厨房拿支维生素泡腾片,用凉开水冲三杯端去给太太。”
    蝶儿应了一声。
    楚望想想,又说,“托盘里加一盘新鲜水果,切成瓣儿,要顶新鲜的。再寻一只指甲钳,让太太给乔老爷。”
    蝶儿一脸疑惑,但还是答应下来去取了。
    这种长途旅行中,周身不适的滋味楚望再清楚不过。
    大多数人,只要稍稍出远门,指甲缝里就容易长刺。这种刺因为干燥引起的,不疼不痒,但是你指头摸到哪,它刮擦到哪里,刮过去就是一身鸡皮疙瘩。而且旅途中,很难寻到指甲钳。这种折磨人的感觉,就好似有人拿指甲一直在你耳边刮黑板,刮刮刮不停。
    曾经有一次,楚望在从天鹅堡返回慕尼黑市的火车上,遇到了四个出门旅行的中国人。稍稍聊了两句,一位女孩子便十分不好意思的问:“请问有指甲钳吗?”
    若是换了别人可能不会随身带这种东西,但是林楚望是深受其害的。
    将指甲钳递给女孩子后,楚望目睹了她剪掉手指上五六个倒刺,再递给下一个人……四人都剪完后,仿佛困扰多年的便秘得到纾解,一身轻松的冲林楚望感叹道:“来旅游第六天了,每天最大的愿望就是寻到一把指甲刀。”
    他们戏称楚望为救命恩人。
    自此,楚望包包里随时都有一把指甲钳,以备不时救人之需。
    蝶儿去送了泡腾片、水果和指甲钳回来之后,一脸惊异的站在林楚望身旁不走。
    楚望便笑道,“你想问什么就说吧。”
    蝶儿似乎还是不能从震惊中回神,“姑娘,你怎么料到的?”
    楚望:“料到什么?”
    蝶儿想了想,说:“刚刚我去送你吩咐那几样东西,被太太喝斥了一顿,说我‘不识趣’‘不懂规矩’,让我‘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情形吗?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在这里碍事儿’。”
    楚望也有点好奇,“然后呢 ?”
    蝶儿道:“我刚准备将东西端走,只见那法国人眼睛一亮,忙叫我等等。太太看情形不对,也叫我站住。随后老爷就说,‘他们几人在轮船上寻指甲钳寻了好多天,好容易挨到今天到家,又找不到时机问太太要。毕竟一进门就讨着要指甲钳,还蛮奇怪的。’”
    楚望噗嗤一声笑了,又追问后续。
    蝶儿接着说,“老爷说完,太太脸色就变了,满脸堆笑将我手中托盘递上去。说来也奇怪,三人当着太太的面轮番剪指甲——哪里来那么多指甲?剪完之后又给小孩儿剪,然后开心的喝起泡腾片,吃起水果来。乔老爷面上似乎也很开心,便问我这些东西都是谁吩咐的。”
    楚望忙追问,“你怎么说?”
    蝶儿便说,“我跟老爷说,‘是一早太太吩咐姑娘的。姑娘见太太许久没见到老爷,心下一开心,便忘了这一茬,这才提醒我照着太太的吩咐送过来。 ’我说完后,老爷太太都乐呵呵的,现下正在楼下聊得开心呢。”
    楚望看着蝶儿,觉得自己有这么个丫鬟,真是捡到宝了。只可惜她自己也是寄人篱下,手边没有余钱,不然一定要赏蝶儿些许银圆。
    ——
    蝶儿出去没多久,薛真真悄没声息的一溜烟钻进林楚望的房间,毫不客气的在她床尾坐下来了。
    并未察觉自己是个不速之客的薛真真,单刀直入便问:“那白人女人是舅舅在外面讨的小老婆?”
    “……”楚望仰头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是的,是个葡萄牙人,那小孩儿是他们在外头生的儿子。”
    “哦……”薛真真若有所悟的点点头,“那就是个庶子了,我还是头一遭见到谁家庶子是个高鼻大眼的白小子。”
    楚望:“呃……如今我们才来香港没多久,没怎么出过门。等几个月你去上中学,见得就多了。”
    薛真真偏着小脑袋想了一会儿,又神神秘秘的端了脚凳,凑到林楚望跟前,说,“我觉得今天舅妈有些紧张。”
    楚望便也来劲了,“怎么觉出来的?”
    薛真真压低声音道,“那套定窑的白茶具,当年统共就出了三套,从前满洲正黄旗大学士家有一套,太平天国那会儿那套给摔了。剩下两套,一套我在国民博物馆见过,还一套竟在舅妈家?这一套茶具在公共租界都能买几栋楼了,放在别人家那可是要锁起来典藏的传家宝,怎的今天就拿出来招待客人了?”
    楚望仔细回忆了一下,隐约记得初中历史老师讲过,有一套是八国联军时期劫走了,后来陈列在大英博物馆里,当然没啥可能在她姑父家。她便笑道,“是仿的。”
    薛真真是别人说什么她信什么,也不深究。她恍然一般“哦”了一声,思绪飘远了良久,又回神来问,“可是仿到这种程度,也很值钱呀。”
    楚望点点头,“换几块金条没大问题。”
    “所以,舅舅这个新接的姨太太,使舅妈紧张了,”薛真真又绕回了那个问题,“于是她今天又是碧螺春,又是白茶具,又是让我们跳舞的,是因为姨太太第一次上门,要给她娘俩一个下马威咯?”
    “是呀。”楚望噗嗤一声笑了。不过随后她想想,又觉得很奇怪,“老爷子们有三五个姨太太,如今不是很正常吗?特别是在香港这地方,娶个小老婆生几个混血孩子也不稀罕呀。姑父这些年怎么就只姑妈一个太太,玛玲姐一个女儿长到十六七岁才添了个姨太太,回来还怕看到姑妈脸色?”
    这次换薛真真一脸震惊的看着她:“你不知道吗?!”
    楚望摇摇头,“知道啥?”
    薛真真思索半晌,凑到她耳边说:“这时从前闹得可大了!那时我也还小,也是后来才听旁人说的,你别告诉别人!”
    楚望点点头,表示洗耳恭听。
    薛真真将声音压的更低了些:“从前我娘和我们一般年纪时,我们家没什么钱也没什么权势,只能算一般般的小资家庭。我娘先嫁给了我爹,算是高嫁,从绍兴来了上海。后来听说我爷爷帮我舅舅,就是乔老爷寻了门亲事,那家姑娘是绍兴林家幺女,虽说是庶女,但是母亲早亡,便一早养在二哥林俞的正房妻子膝下……哦,就是你亲娘足下。”
    林楚望点点头,原来小姑妈是林楚望的娘一手教导的。
    薛真真接着说,“那位苏夫人,也就是你娘,是江南富甲一方的茶商苏家的嫡女,比林家有钱到天上去了,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嫁去了林家,那时林家二少爷已经有了个妾,妾还给他生了一儿一女……就是你哥和你姐姐。”
    林楚望一脸复杂的点点头,说,“我知道那是我哥和我姐,以后不用强调了。”
    薛真真接着一脸羡慕的说,“那位苏夫人没出阁时就已经名满江南,不仅因为漂亮大方,总之是个很有名的闺秀。当时嫁到林家时,上海许多人家的少爷都哭了好几夜……好像其中还包括我爹。后来听说林家幺女是由她一手教导的,我外婆想也没想,便答应了这门亲事。其中好像还有个波折,是苏夫人无论如何都不允许林家幺女未来的夫婿纳妾,外公听完还有些不愿意,但是被我外婆骂了一顿,亲自带着我舅舅,就是乔老爷去林家,当着林家许多女眷亲口对天发誓说:‘他这辈子只娶一位妻子,绝不纳妾。’这件亲事才订了。”
    薛真真便又凑近了些:“订亲之后,我姑父就去了京师大学堂,就是现在的北京大学。刚好遇到新运动,第一批赴欧留学。四年后学成回来,爷爷在上海创办了学校,家中也富余了不少。加上姑父又争气……总之那时的光景,已经不是你们林家能比的了。”
    林楚望听她不经意间又炫富了,便笑着点头道,“确实,但是后来呢?”
    薛真真道:“当时听说林家老爷出钱,送舅妈和你爹爹都去了一趟日本留学,所以舅妈的亲事耽搁下来了。我舅舅学成回来,准备迎娶你小姑妈时,林家老爷却说:‘不行,还不是时候,我大女儿还没出嫁,小女儿怎么能先嫁?’可是那时舅妈留学回来,已经二十六了,又心高气傲的,一般人她还看不过眼。但是再耽搁下去,就成老姑娘了,嫁不出去了。”
    薛真真回忆了一下,突然感慨道,“这事,我们家和你们家都做的实在不地道。”
    林楚望不禁问道,“怎么不地道?”
    薛真真叹了口气,“那时舅妈不知怎么的,谁都没看中,就看中了我舅舅,回去跟林老太太一通哭诉。林老太太就回去跟你小姑妈说:‘你看你姐姐都这么大了,不如你两一同嫁了,她做大,你做小。毕竟你们两姊妹一同长大,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到时候你姐姐也不会亏待你。’”
    “这……这也行?”林楚望大惊失色。
    你当自家庶出的女儿是充话费送的吗,这结个婚还带买一送一啊?江南皮革厂倒闭了,黄鹤不是人带着老板跑了,老板娘跳楼大甩卖也没这等好事的呀!!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看得人越来越少了……
    有点泄气
    ☆、〇一七姨娘与裁缝之三
    “这哪行啊?”薛真真摇摇头,“听说你小姑妈当时就听笑了,说:‘敢情你就当我是个物件,是我姐姐的陪嫁是吧?’后来林老太太被她骂气了,当即就找了我外公商量,还找了相命婆算命,算出葛太太八字克我舅舅,大凶。”
    “……当初订亲时没算八字吗?”
    林楚望打心里眼觉得的觉得宣传科学还挺有必要的。一门亲缘全凭相命婆一张嘴,黑的给你说成白的,死的也能给你说活。所以也难怪十八世纪初页欧洲传教士在这片大陆传教之途几经坎坷,这才剑走偏锋,以办学扫盲为名义宣传教义,信仰洗脑从娃娃抓起。
    “当初是林夫人为给葛太太寻一门好亲事,写信到我家府上求亲的。那时都觉得这是门好姻缘,一口就答应了,全凭我外婆个人意愿,外公向来认为我舅舅将来必有一番鸿途大业,心中其实不大认可这门亲事。外婆没等到舅舅学成归来就染病去世了,这门亲事更是悬而未决。这时林老太太携了相命婆上门,我二娘、你奶奶和相命婆在一间屋子里谈完出来都一脸幽戚之色,据说葛太太‘没有齐人之福’,否则会将丈夫‘克死异乡’。”
    楚望撇撇嘴,叹了口气。
    这种事于她这个年代的人来说实在太过诡异,跟天方夜谭似的。几乎恨不得开一堂课,将这些封建妇女组织起来,好好给她们宣传一下走近科学才是。
    “大家都忧心忡忡时,你奶奶突然就说:‘反正是乔、林两家结亲,我这大女儿是嫡女,从小规矩教的也好,还去日本留过学,哪是我那小女儿能比的?我便将我这大女儿许给你。’神婆当场算了舅妈和舅舅的生辰八字,是一等一的大吉大利一生顺遂好姻缘,这门亲事就这么拍板了。也不知道那时我舅舅知不知道,反正八抬大轿将乔太太抬进了乔家,摆明了就是逼葛太太做小。葛太太哪里肯?那天晚上狂风暴雨的,她要找到乔家来闹事,被你爹绑了起来一顿打。听说你娘当时风雨里在你爹门外哭了一宿,求他放了你小姑妈。那时落下了病根子,身子弱,所以后来生你的时候见了红,禁不住,这才……”
    林楚望被这个故事给震惊到了,怔怔道,“那后来呢?”
    薛真真不由得一笑,“说来你小姑妈也是个有脾气的。那时我舅舅刚到香港,要处处与人打通关系,其中就有一位重要人士,姓葛,是个英国华侨,在香港、澳门和上海都有诸多产业。那时我舅舅临门一脚,就差巴结好这位葛先生了。然后你小姑妈不知怎的,半个月功夫就嫁给了这位六十多的葛老头子做了小。葛老头子有个老婆在广州乡下,鸦|片吸多了,已经不大中用了,但是毕竟是发妻,舍不得离。你小姑妈嫁到香港来之后,不知给葛老头灌了什么药,迷得他神魂颠倒的。不管外面的事家里的事,都要你小姑妈点头同意,他才应允,不然一应不答应。我舅舅当时怎么巴结葛老爷子,葛老爷子就是一句:不肯帮。”
    林楚望不由得觉得有些痛快。
    “后来舅舅走了好多弯路,几经周折,好些年过去了,那葛老头子过世了,才终于在香港扎稳脚跟。如果不是葛老头子,恐怕舅舅家如今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林楚望点点头,是啊。说不定谢家老爷子就肯娶玛玲姐过门作媳妇了呢。
    “没想到嫁给葛老先生没几年,老头子便咽气了,老家那发妻隔一年也不大行了。两人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女儿比你小姑妈还大十几岁,也早就嫁人了。葛老头一辈子几乎大半资产都落到你小姑妈手里。说来你小姑妈当年一时负气,那曾想竟将自己造就成了一位富婆?”薛真真望着窗外那偌大的花园,无比艳羡道。
    “她故意将宅子建在乔公馆隔壁,也不知作何感想,”林楚望也怔怔道,觉得这位小姑妈的事迹可以去投天涯八卦了。名字她都想好了,就叫《八一八我的奇葩爸妈》和《我的传奇逆袭人生》。
    薛真真撇撇嘴,又叹口气:“不过我也是听来的,人多口杂,以讹传讹的,可能有些失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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