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裴经武是陆家管家的儿子,因为好学勤恳,被陆清清恢复了良籍,送去上学。裴经武最后倒也算争气,考中了举人,混了个八品县丞当。后来陆清清得举荐做了县令,就想法子把他也调换到了长乐县来了。
    裴经武对陆清清有三种情愫:一种是把她当成上级的大人敬着,一种是把她当成自家主人伺候,还有一种就是把她当成恩人报答。
    “姑娘这些年变化真大,总觉得我读书都不及跟在姑娘身边学得多。”
    “却别这么说,我们多羡慕你呢。可惜我不是男儿身,不然我定要好好读书,弄个状元当当,给咱们姑娘长脸。”夏绿高扬着下巴,笑眯眯道。
    “你当状元郎那么好当,可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便是举人,有人苦读到了五十还是考不上呢。”
    夏绿不服:“姑娘说我悟性高。”
    “姑娘那张嘴见谁不夸?她从来都是面上嘴甜,能不得罪的人从不在面上得罪,她那话你也信。真要说状元才,我觉得咱们姑娘能行,不过她就是不用心罢了。”裴经武遗憾叹,接着补充一句,“当然用心也没用,她是女儿家,还是商人出身,做不了状元。”
    “但现在也当了县令了,我们家姑娘就是厉害!”夏绿正高兴地称赞,就听小丫鬟来传话说姑娘找自己。她赶紧和裴经武作别去了。
    陆清清用朱砂笔在账本边的留白处简略写了几笔,见夏绿来了,就把挑出来的三本账本交给夏绿。
    “我觉得有问题的,你再去核查一遍,若真有人贪墨,照老规矩处置。”
    夏绿接了账本后,瞧了两眼,愣了下,这些账本她自己仔细看过了,竟然没看出一点问题。而今瞧姑娘圈点之处,她才反应过来是有问题。
    “奴婢粗心大意了,奴婢的错。”
    夏绿说罢,就要跪地赔罪,被陆清清给拦下了。
    “跟你没关系,这些人都是老滑头,若没点做假账蒙混过关的本领,哪敢在我眼皮子低下贪。”
    这些事陆清清早就习以为常,每年查账的时候总能抓出几只蛀虫来,今年这还算是少的了。
    “不管是贪了一两还是一万两,都要照着规矩去办,不要因是陆家的老人就给留情面。陆家那么多人都看着呢,若不能一视同仁,立了规矩,将来必乱。”
    夏绿心知姑娘说所指的人是陆旺米铺的掌柜刘三得,这米铺在全国开了足有千余家分号。刘三得是总掌柜,也是陆家的老人,一向得姑娘器重,姑娘往年可没少打赏他,没想到连他也禁不住钱的诱惑。
    夏绿再三保证定会按规矩办事。
    “行了,总算是把账本看完了。”
    陆清清把账本一推,伸个懒腰,原本严肃面容转即就挂了微笑,她收了眼底的锐利,往榻上一趟,继续看往年大齐的凶案卷宗。这是她托人从刑部那里讨来的手抄本,都是很珍贵的凶案卷宗。
    而此时在长乐县驿站的三号房,高奇正把他打听来的所有关于陆家和陆清清的事,都如实回禀给了宋言致。
    “陆家原本是经商做布,前朝的时候还曾做过皇商,后来就没落了,不过到底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到陆中元这里,还能勉强算是个乡绅。陆中元二十岁娶妻,婚后和妻子一直琴瑟和谐,和善助人,也救济过不少穷人,所以在当地还颇受敬重。
    望德元年七月初九,陆中元夫妻二人忽然双双自尽在房中,只留下了一双儿女,大女儿就是而今的长乐县县令陆清清,当时十二岁,小儿子叫陆川海,当时是九岁。陆家出了变故后,嫡子陆川海因为年幼不懂事,陆大姑娘作为长姐就接管了家业。那时候陆家的生意已经是苟延残喘了,加之府中只剩下年幼的小主人,那些铺子掌柜们都不看好,便狠劲儿地耍滑、偷懒、贪钱。陆大姑娘当时不动声色半个月,就在陆家所有人一度以为她很无能,陆家很快要败了的时候,府衙突然来人,把那些所有贪墨陆家钱财的家仆和伙计都缉拿入狱。当时这些人个个不服,跪在堂上喊冤,但当陆大姑娘把他们贪钱偷懒的罪证都拿出来的时候,却没有一人敢在铁证面前吭声。”
    高奇停顿片刻之后,见自家主人没有要出言的意思,就继续讲述。
    “整肃家风之后,陆大姑娘就把所有的产业变卖,买了山和地,本该是要商转农。不想一年后,她买的八座山里有三座发现金矿。大齐禁私采金矿,但凡遇这种情况,朝廷都当以市价或购入价的百倍作为补偿。陆大姑娘当时花了三千两买的山地,转眼就变成了三十万两。这之后,她就拿钱做米粮生意。当时大齐正好丰年,米价低廉,她大量收米,转而走海运销到外邦北屿国。北屿国盛产金银,刚好于次年夏天的时候连逢十天暴雨,以致颗粒无收,米价在灾后立刻开始上扬。陆大姑娘的米刚好就在那时候海运到了北屿国,在大齐一两银子能买二十石的米,到北屿国就变成了一石米可卖二两银子。而且这个价格在当时的北屿国还算是‘良心价’,低于其它地方的市价,而且陆大姑娘当时还通融百姓们可以直接首饰珠宝换购,若兑换计量难办,就只多给不少给,可谓是非常受欢迎。自此囤下了千万两家财。”
    “这后来几年,因为底子厚,生意便越做越大,稳赚不赔,陆家这么坐到了全国首富的位置。任谁都难以想到,而今金山银山的陆家竟是当初十二岁的少女只奋斗六年所得。这外头人人都称她是运气好的暴发户、女财神。”高奇讲完这些,感慨陆清清的致富手段乃是奇遇。
    宋言致肘搭着扶手,手托下巴,凝神听完高奇的讲述之后,评判道:“一回两回可能运气好,这么多回必定不是。况且这陆清清从开始处置家仆的时候,就显出手段不一般。”
    高虎在旁愣住,“大人的意思是说陆县令能成大齐首富,是凭得自己的能耐?”
    “废话。”
    宋言致敛目,手里把玩着一颗黑红相间的扁长珠子,正是前几日裴经武送来的天珠。宋言致修长的手指转动天珠几圈之后,默了半晌,伸手去取茶喝了一口,随即皱眉,把茶杯放下。
    “可是这驿站的茶不合口味?奴这就叫人去换!”一直在旁默默陪侍的随从孙长远见状,忙细心道。
    宋言致:“不必,换也换不出什么好的来。”
    孙长远:“瞧我这脑袋,差点忘了,今天裴县丞送了包茶叶来,说是他们县令大人的心意。”
    “这个裴县丞整日不务正业,就爱替他们家县令送礼四处贿赂,太不像话了!”高虎板着脸,一身正气。
    孙长远望一眼那边的高虎,底气不足地跟宋言致道:“试了,没毒,那茶——”
    “沏。”宋言致道。
    高虎正慷慨激昂的脸转即就低下去。思量着自家主人的心思真是越来越揣摩不明白了,主人前脚还叹用钱与朝廷换官是歪心邪意,又叱这这女县令贿赂官员该将其革职。怎么转头就动摇了呢?
    “这枚天珠是上品,少说值七八千两,陆县令可真是大手笔呢。”孙长远见主人一直把玩,就小心地附和一句。但话说完之后,孙长远恍然意识到自己有点多嘴,心噗噗跳得忐忑,担心被骂。转即瞧一向冷淡的主人竟面容松动,有微笑的趋势,孙长远暗暗松口气。
    宋言致随即把珠子递给了孙长远,让他拿着去陆家的当铺换钱,“淮南那边有两个县遭了水灾,把钱送那头去。”
    孙长远接下后立刻去办。
    一个时辰后,夏绿就接到长乐县陆家当铺送来的天珠,很快珠子就被呈送到了陆清清跟前。
    陆清清拿天珠对着窗外的太阳照了照,“早知道直接送银票了,省了这遭麻烦。”
    两日后,裴经武把刚打听来的消息回禀给了陆清清。
    “拿着从我当铺换走的六千两银子,往淮南受灾的两个县送了?这宋御史借花献佛的能耐可比张知府厉害多了。”陆清清感慨道。
    “看来还真如知府大人说所言,这宋御史是个清官,咱们不能拿钱贿赂。”裴经武反思。
    陆清清看着天珠,默然。
    “大人放心,那些梁上君子们说,宋御史还没有往京城送过信。”裴经武道。
    “他答应过了,该是不会,”陆清清也不清楚自己为何会莫名相信才认识几天的人的话,“不过还是要查一下这个人的软肋,以后我们吃饭能踏实点。”
    “他随从们都口风严,不好查。也没听说他有什么同僚同窗,看性子估计也是不愿意交朋友的人。只能等京城那边的消息了,大概要一个月左右。”裴经武道。
    “姑娘,张二姑娘来找您了。”下人传话道。
    这张二姑娘正是汝宁府知府张永昌的二女儿,年十五,待字闺中。这位主儿可是正经娇养出来的官家千金,平常最为喜好打扮,也很爱跟她的小姐妹们攀比。以往陆清清常会弄些稀有的玩意儿给她,能让她在小姐妹圈子里炫耀很长一段时间。张二姑娘也很喜欢陆清清,但却只是私下里喜欢,当着外人面,她还是不情愿和商人女出身的做朋友。
    而今陆清清做县令有了官家身份,也算不同了。张二姑娘刚遇了事,实在忍不住,就主动找上门来。
    “陆姐姐怎么可以这么对我,我到底那里得罪姐姐了?”张二姑娘一见陆清清,眼睛里就涌出泪花。
    陆清清善解人意地对她微笑,让张二姑娘坐下来慢慢说。
    第7章
    张二姑娘生气地扭头示意,身后的丫鬟就把个精致的粉缎盒子拿了出来,放在陆清清跟前的桌上。
    陆清清轻轻扫了一眼,就对张二姑娘道:“二胡娘怎么用上假货了?”
    “假货?你一眼就看出是假货?”张二姑娘惊诧道,她可是用了好几天都没发现。若非今日在侯爷夫人的寿宴上,她拿出来跟小姐妹们炫耀,被当场揭穿是假的,她到至今都不知道自己每天涂得粉都是次等货,难不得她这两天感觉自己的脸有些干还起来痘子,先前还以为是天气的缘故。
    “二姑娘或许看不大出来,但我们内行人一眼就能辨明。且不说里面,单从盒子就看出来,我只从这盒上包裹的锻布光泽就能瞧出是假的了。”陆清清笑了笑,“这粉二姑娘必定不是从陆家的水粉铺里购买。”
    “今天来就为这事找你。以前都说好了的,这最上等的水粉每月都留一盒给我和母亲,这个月怎的就没有了?”
    “二姑娘也知道这种叫‘粉面桃花’的粉有多精贵,当然钱对您来说也不值什么,可要紧的是它东西少,有钱也未必能买得到。一个月就产这么一斤,又逢淮南那边连日下雨,里头最重要的一味粉料无法采集,只能用以前的存货,所以在此月产量极少。这在陆家订货的有公主、郡主、国公夫人、尚书夫人……哪个是我能得罪起?自然是按照品级高低去送,后面的没货了,也都以礼道歉了。”陆清清说罢,又装作不知道一般,训斥手下竟然没有跟张二姑娘去说明和道歉。
    “不、不必了!他们来找过我道歉。”张二姑娘脸挂不住了,都知道她的水粉不是从陆家的铺子里购买,粉铺子的掌柜早就道歉过了。这会儿叫人来,只会损毁她自己的名声,再落个不讲理的泼妇名号,她亲事还没定,以后可真嫁不出去了。
    “跟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张二姑娘就把自己买假货的具体经过说给陆清清听。
    张二姑娘当时没得到好粉,负气之下就亲自带着婢女去脂粉铺和掌柜理论,不得说法后就往回走,不想半路被人拦下了,说有陆家的上等水粉刚从京城运过来,但是价格要贵一点。张二姑娘瞧着像是一样,加上她大后天就要参加侯爷夫人的寿宴,就干脆一并买了下来。
    “可恨我花了两倍的价钱,竟买了假货!当时叫人取出来,跟侯爷夫人的一比,真真是丢大人了。陆姐姐,我是讲理的人,自不会和那些公主、郡主争。咱就说当初,您可是说好了,这好东西会特意给我留一份,你现在可不能说变卦就变卦了啊!”
    “不是不守承诺,是情况有变不得已罢了,谁说话也不能保证句句都能做到,连你父亲也是如此。再者说这水粉的事真是意外,我是没真顾及上。最近忙着限期破案的事儿焦头烂额,都快忘了还有家业生意要打理。估摸是下人粗心忘了,回头我一定嘱咐他们,下个月一定悄悄给你留两盒送过去。”陆清清打了一竿子过去,又用好话圆了场。
    张二姑娘听出事情多少跟自己父亲有关,又问陆清清忙得是什么案子,得知是因潘青山的死父亲难为他。张二姑娘立刻跟陆清清保证,她回去会请母亲帮她求情。
    “就麻烦你了,”陆清清笑了笑,随口再次感慨,“这假货可真坑人,不过让张二姑娘遇见或许也是好事。”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张二姑娘不解地质问陆清清。
    陆清清:“这要是别人遇见这种事,最多也就吃个闷亏算了。但让二姑娘碰见就不同了,你是谁?脂粉里的巾帼。二姑娘的父亲可是知府,把这一报上去,让知府大人随手一挥查抄了假货,不仅朝廷赚一笔,让你父亲立了大功,二姑娘也长脸啊,造福一众姊妹了。那以后就再没有姊妹会不小心被骗,误买假货往脸上涂了。别的假货还好说,这擦脸的要是出问题了,那可是会毁容。这等恩情她们岂会不记在二姑娘身上,好好感谢呢。”
    张二姑娘点点头,觉得陆清清说得很有道理,“我回去就让父亲狠抓这些造假的祸害。”
    “唉。”‘粉面桃花’我这里是真没有,只能等下月了。”陆清清让张二姑娘被伤心,她立刻招手叫人来,五样精致的首饰随即就被丫鬟端了上来,让张二姑娘挑两个走,权当是赔罪。
    张二姑娘看到精致宝贝,立刻就没了脾气,一面答应一面琢磨挑选,最后犹犹豫豫难以抉择。“都好看,不知道选哪个了。”
    “那就都送你。”陆清清立刻叫人包好送了张二姑娘。
    张二姑娘惊喜不已,想想自己刚刚来势汹汹,却又有些不好意思拿了。
    “行了,你我谁跟谁,就别客气了。我这还有十斤上好的燕窝,带回去送给夫人。”陆清清说罢,就笑眯眯地打发人把‘小麻烦’送走。
    裴经武一直在外等候,眼见着张二姑娘红着眼进门,满面含笑一脸知足的出门,心中忍不住又暗叹陆清清厉害。
    “可惜赔了五样金饰进去。”夏绿不甘心道。
    “不赔,省了。这打假的活儿我要是自己来做,花费何止那几两黄金,还容易招惹麻烦。”
    陆清清拿起桌上的信送到了烛火边焚烧。
    “不过一码归一码,之前的‘仇’还不算完。天越来越热了,停掉给汝宁府的冰块的供应。”
    “那知府大人若追问起来怎么办?”夏绿问。
    “跟他说今年冰窖出了点问题,存冰少,还都给监察御史用了,他怕热。”陆清清接着又道,“对了,新开的那几家暗号多拨点钱过去,将来指不定有用。”
    夏绿应承,立刻去办。
    “你有事?”陆清清见裴经武愣神,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裴经武回神,“啊,对,是宋御史,他还没走,他还派人在县城内看房,还买车,雇了不少人,包括厨子,只怕一时半会儿不会走。”
    陆清清:“嗯,我知道了,继续观察。”
    陆清清觉得有些闷,脑袋也不舒服,就想出去走走,透透气,正好可以看看而今的长乐县县城样貌如何。
    半个时辰后,陆清清在陆家茶铺的二楼落坐,喝着上等的碧螺春,听楼下人说书,偶尔出神,闲散发呆,也算是别样惬意。
    一个故事讲完了,忽然听那说书人提起了新来的监察御史,陆清清眉目清明了,把目光投向楼下。
    “话说这位宋姓御史,长得貌比潘安,赛过宋玉,一到我们长乐县就得了很多闺中女子的芳心。那身姿,穿咱们白丁的衣裳也能显出雍容气派来,且别说女儿家,就是我一个男人见了都为之动容。多少人问他的来历,皆不知晓,在下不才,刚巧就得知了。”说书人名叫李四,很会把握讲书的时机,卡到这里就不说了,要给赏钱才有继续。
    听书的众人也不傻,起哄指责李四胡编乱造,谁都知道李四常年在这茶馆说书,连长乐县都不出去,怎么可能知道京城来得御史如何。
    李四:“你们可别不信,我正逢有一御史朋友调任离京,昨日路过此地,在下便与他把酒言欢,就顺便问了问这位宋姓御史的事,开始他是只字不提,后来还是我这兄弟醉了酒,才松了口主动说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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