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之中,只留下马车物流为主,这一行当是在惟功手里开创出来,很多东西别家想学亦学不来,而京城之中,百万军民仰赖顺字行的物流已经久矣,大家都习惯了有马车乘坐,可以东城寄存,南城提取,方便快捷不说,还很安全,纵使偶然有货物受损的情形,亦有保险,不必有丝毫的担心,故而不论是哪位当朝大佬打压,或是皇帝授意,顺字行和它手中的物流业务仍然顽强的保留了下来,无有人可以取代,以京城之大,商旅之多,物流之繁,一年数十万的利润轻松可得,每念及此,自然是叫仇视张惟功和顺字行的人恨的咬牙切齿,只是没有办法,只能隐忍罢了。
    但今日这马车过来,那些送行的与被送行者都是面色一变,一个头戴唐巾,身着玉色棉袍的青年男子赶紧迎上前来,挥手道:“走开,走开,不用你们顺字行的车!”
    若是说“不用车”,也罢了,不用“顺字行的车”,倒是叫人听出一些异样的东西出来。
    “是,老爷。”
    车夫夹了夹眼,先答了一声,接着便是语气诙谐而轻松的向旁边的人道:“大约哪个官人想屁股变八瓣了,人家有这嗜好,咱怎么办?瞧着呗!”
    一边的行人和闲汉闻言都是呵呵笑将起来,碍着那些人的身份,自是无人敢于放声大笑,不过鄙夷之意,却是怎么也遮掩不了的。
    这边的动静多少传过来一些,送行的人十分尴尬,纵是被送行的顾宪成亦是一脸的不自在。他这一次辞官回家真真是狼狈到了极处,辽阳的经济战打的稳、准、狠,无锡商会已经炸了锅般的热闹,因着顾府一家,全城的货皆是出脱不得,眼见福星号等辽阳来船要满载离开,这一次赚不成也还罢了,怕的就是以后都是被排挤在外,那事情就大条了。
    常州府下各县,无锡算是最为富裕的一个,对外时是换成一团,彼此间平时却也是常常内斗,无锡被排挤在外,既然无损其余各府县的利益,相信乐见其成的人并不少,无锡的有识之士心里明白,不赶紧找人破局,时间久了,纵是辽阳那边要收手,江南这里,愿意维持现状的人相信也是颇多。
    一件事,一旦成了惯例定局,想再破局就难了!
    是以王锡爵召见顾宪成后,顾宪成心里还有些犹豫迟疑,怎料家中书信不绝,几乎隔一日就有信过来,不仅年货不至,而且声明:此后也是一文钱没有,若再不回家请罪,便是从族谱中除名。
    这般严重后果,顾宪成也是承担不起的。
    他只能在这个时候,急上奏疏辞官,并且不待批复,直接先行上路。
    这般情形,和那些犯事被流放的犯官相差仿佛,此中的狼狈和尴尬之感,自然是不必多说了。
    在此之前,顾宪成只是敌视辽阳,经过此事之后,已经是极为仇视。以前他虽不喜惟功和辽阳行事,顺字行的货物和车马倒还是用的,此次却是已经提前雇好一辆骡车,还是十来年前打制而成,已经多年不用,积灰很多,打扫很久才算干净,就算如此,他亦是绝不会坐上顺字行的马车,如果是真的无车可坐,他宁愿一路走到通州!
    “诸位年长兄请回吧,我回南之后,会寻一善地开辟书院,著书讲学,此亦乐事一桩,是以诸年长兄无需替弟担心。”
    顾宪成勉强作出潇洒模样,只是笑容苦涩之至,谁又看不出来,他的心绪实在不佳?
    赵南星心中也是十分难过,他现在是考功司郎中,这个职位他已经坐了多年,但他一直没有挪动的打算,以他的资历,现在就算转任某寺少卿亦是够了,四品京堂,唾手可得。可他一直没有谋求升官,而是一直留在吏部,所想要的便是借由吏部孙天官对他的支持,在京察之中,荡涤异已,施展抱负,提掖同道,对顾宪成这个铁杆的小弟他亦有打算,明后年京察之前,他就会请孙天官将顾宪成调到吏部任文选郎中,他主考功,顾宪成主持文选,这样一奖一罚,中等以下的官员,任凭处置,声威一立,日后发展情形便是大为不同,十年之后,可能举朝之中的权力分配对比,就会大为不同了。
    隐忍布局多年,怎料变起突然,顾宪成一走,他就得重新找人替代,而夹袋之中,一时竟是想不出来最合适的人选。
    顾宪成的意气之争,实在坏了大事,但此时也不是怪责的时候,赵南星代表众人最后敬了一杯,只道:“回乡之后,莫生事非,安心讲学教书,数年之后再说。”
    有他的一语承诺,顾宪成知道自己必有起复的机会,旁人辞了官可能就一生难回中枢,有赵南星在,他倒不必担心太多,只要时间久了,辽阳放过眼前这事,便是起复的时机到了。
    自己大好前程,却是被一个武夫和一艘商船给坏了,尽管启行在即,顾宪成心里还是有一种滑稽和不敢相信的感觉,可眼前之事,毕竟不是虚幻,他忍住心中波动起伏的情绪,将最后一杯酒饮了,却是登上了那辆事前寻好的骡车,上车之后,又向众人摆了摆手,骡车起行,顾宪成被震的东倒西歪,却是无心再和众人对视,赶紧避到车里去了。
    “何必,何苦?”不远处的叶向高摇头苦笑,摊手道:“若我是叔时兄,这顺字行的马车仍然是要坐的。”
    “若是你怕也不会惹出这样的麻烦来。”不远处方从哲仍然是那副潇洒从容的模样,眼中波光闪烁,看着顾宪成远去身影,沉声道:“眼前之事,便是未来大变局之起始啊。”
    “未有这般严重吧?”叶向高道:“无非是商人逐利,顾家又有生意息息相关,难道江南一脉,人人如此?此法,我看未见得对人人都有用。”
    “对一半的人有用就很了不起了,何况我看对七成的人有用。”方从哲微微一笑,看看四周,又轻声道:“要紧的不是这个,而是平虏对朝局实际的影响已经不再是辽阳一隅之地,顾叔时的事只是说明,辽阳若是愿意,足可影响到京师和江南,而所用办法,前所未有,仍然是如平虏在辽阳展布的那样,事事皆是从无至有,自行开劈出一条道路来。依弟来看,未来的局面,恐怕还有很多趣事会发生啊。”
    方从哲并没有加入赵南星和顾宪成党中,而是投了赵志皋等人的浙党之中,几年过来,已经成为浙党中的后起之秀,不过他为人恬淡从容,与他交往的人多半都欣赏他的聪慧与从容气质,在朝中算是名声极佳,与叶向高等人,被当道大佬普遍看好,称为二十年后辅臣的人选之一。
    就算有这样的赞誉和期许,方从哲的气质倒还是没有丝毫改变,比起已经养气尊体的叶向高来,更多了几分随意从容。
    叶向高向来对方从哲十分敬服,虽然两人并不是一党,但浙党和南直一脉很多事情是利益一致,见解相当,彼此冲突不大,两人不同党而交情莫逆,叶向高遇事多向方从哲请教,对他的话,从未怀疑。
    不过今日此时,叶向高还是摇头苦笑,只道:“但愿中涵你的判断是错的,我可真不想看到有那么一天。纵然我们和李景元交情极好,可也真不想与他一样啊。”
    方从哲虽未明言,不过明显的指出未来可能是辽阳影响朝局,各党依附其下的局面亦有可能发生,对一个两榜进士来说,这样的前景未免太过可怕。
    对李甲这样几乎是明着依附辽阳,事事以辽阳为出发的进士,就算交情再好,叶向高亦是视为异类的。
    “象李景元有什么不好?”方从哲开玩笑道:“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很好啊。”
    叶向高苦着脸道:“讥评难入耳啊。”
    “讥评?”方从哲放声大笑:“你看顾叔时这事,江南文脉之盛甲于天下,谁发声了?谁替他说话,谁去讥评张平虏了?舆论之事,只是看准对方奈何不了自己,以小搏大,名声自然就来了,所谓骗廷杖是也。若是真的要打死人,则自然要掂量一番,不是真的铁骨铮铮者,有谁愿弃富贵,更遑论性命?你看吧,现在讥评李景元的,待将来时势异转之时,准保又是逢迎他最凶的,人世间事,不外乎名利二字,纵是读书之辈,又有何异哉?”
    “原来此事对人心摧折竟至如此?”叶向高勃然变色,现在他才隐隐明白方从哲所说的话语真意。
    此前朝中官员,或是直言犯上,或是批评权贵,太监亦不在话下,但这一次顾宪成之事却是众口哑然,王锡爵这样脾气刚直的大佬竟是亲自劝顾宪成退避,如此看来,方从哲所说之事应当不差,自己毕竟还是太幼稚了。
    “不过你亦不必太担心。”方从哲虽劝解叶向高,自己却是紧皱眉头:“我观天下,虽然水旱灾异不停,然而多半地方尚属太平,举朝官员,怠政隋政者有之,残毒害民者尚属少见,边军偶有变乱,然大体还属忠枕,至于边患,北虏已经不足为患,而且就算张平虏再打什么大胜,亦无以改变现今大局。要紧者,还是今上励精图治,切莫再这么隋政下去了。”
    说到这,他向着叶向高轻声道:“你可知诸道监察御史现还有多少人?”
    “多少?”
    “实额当一百一十人,但今上犹厌言官,一旦开缺,坚决不补,现朝中尚存监察御史只有七人耳。”
    “七人?”叶向高如被雷击一般,身形摇摇欲坠,差点有昏晕过去的感觉。
    “嗯,地方官,诸部官,亦有三成左右的缺额了,今上如此行止,绝非国家之福。”方从哲叹息一声,却是坚决不肯再说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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