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帅,请。”
    “有劳林都司,有劳张大人。”
    今日是惟功入城第三天,按照惯例,他要到城南儒学和孔庙东侧的上帝庙去祭祀高皇上帝。
    这是一个隆重的仪式,今日前来奉陪陪祭的是辽阳都司林绍勇,都指挥佥事张三畏,定辽前卫指挥林绍廷,定辽中卫王勇,左卫李家瑞,右卫王廷林,后卫查大名等各指挥,卫同知,卫佥事。
    再加上都司衙门陪同的有官级的经历,通事诸官,分守、分巡衙门里的属官等等,这是足足有三百余人的队伍。
    在一大片青蓝色的官服之中,惟功和麾下诸将,还有都指挥卫指挥佥事以上,也就是四品以上官员的红袍,堪称万绿从中一点红了,尤其显眼。
    而更叫人心意难平的就是这一群穿红袍的武官,惟功还不到二十,他的部下,也就都是二十来岁年纪,没有一个超过三十。
    这么一群青年武将,都有四品以上的职司,甚至是三品,二品。
    惟功本人,未来国公,将军,总兵,都督,太子少保,国家的勋阶散官,几乎全部都是位至极品。
    年不满二十,就已经是人臣之极,这不能不叫人心生感慨,当然,更多的嫉妒!
    林绍勇等人的笑容和话语,就是十分的尴尬和言不由衷。
    辽阳镇的一群,实在太年轻,功名来的太容易了……最少,在林绍勇等人眼中,惟功等人的官位,一定与英国公府相关,说来说去,还是少年勋贵,功劳易得。
    他们对惟功曾经创造过的一切都视若无睹,同时也忘了自己的功名富贵又是如何来的。
    人群之中,只有宋尧愈和侍从室的一群参随,一袭青袍,头顶儒巾,飘然然潇洒出尘,看起来十分超脱。
    当时的镇帅,已经拥有雇佣书启钱粮和赞画等师爷的习惯,人们也以为宋老夫子等人就是惟功的师爷,是以也并不奇怪。
    各人从副总兵府邸出发,骑马前往高上帝庙,沿途都是通衢大道,平时脏污不堪,今日看着倒还整洁,想来这是都司与各卫衙门的户工两科,督促那些军户们打扫所成。
    沿途当然也有不少军户和商民围观,看到最前头的戴纱帽,穿红色祭祀官服的惟功一群人,都是忍不住啧啧赞叹。
    这一群青年武官,实在是太耀眼,太夺目,特别是人群正中的新上任的辽阳总兵,实在是叫人印象太过于深刻。
    人群发出的声响越大,林绍勇等人脸上的笑容就越发的牵强。
    他们原本就不喜欢外来者,不论是李成梁,或是傅廷勋,或是曹簠,这些都是他们辽镇的自己人,都是辽镇将门出身的将领。而张惟功这一群人,却是不折不扣的外来者,是一群来压他们的强龙,他们这样的地头蛇,心里当然绝不会服气。
    而惟功一行,在广宁已经与辽镇结怨,辽阳都司其实也是辽镇的一部份,当然会有同仇敌忾之感。
    可以说,从新辽阳镇初来之始,未来的道路就已经决定了,一定是以争斗为主。
    只是现在双方都在布署之中,翻脸还不到时候。
    在林绍勇等人的揖让之下,惟功在庙宇之前捻香,行礼,悠扬的钟声响了起来。
    所有人都是肃容在一边看着,上帝庙在辽镇是比关帝庙还流行的庙宇,任何军堡之中都有,在惟功行礼的时候,哪怕是穷苦的军户也深深躬下身去,对高皇上帝默祝,希望新的总兵官能给辽阳地方带来平安。
    礼成之后,惟功与都司衙门和各卫的武官寒暄致意,定辽前卫指挥林绍廷问道:“听说大人要清理各卫被占的营房,收归镇兵所用?”
    一句话出来,现场立刻寂寂无声。
    城中营房有四千间,现在只有三成使用,已经被辽阳镇利用起来,原本曹簠的营兵人数不多,家丁们都有自己的住宅,很少住在军营之内,辽阳镇一来,便利用了大量营房,这已经叫很多人心怀不满,如果真要的清理干净,恐怕动静真的不小。
    惟功微微一笑,答道:“林指挥消息不错,本将是有此打算。城中各处营房都距离城守很近,调动方便,而且城南大营还有大小校场,可以容士卒训练。”
    林绍廷笑道:“原本曹帅在时,倒也不曾这么大费周张,辽镇兵马,都是在战场上打出来的本事。”
    虽是笑说,但词语中的不服之意,昭然若揭。
    而他的话,却是有很多卫所武官和官吏,士绅们的赞同。
    这就是辽镇的风气,家丁虽然也练,但更多的是在战场上活下来的老兵,精中选精,他们都会自己锻炼杀人的技巧,同时再练骑战配合就可以了,城中的校场,利用率真的不高。
    骑兵做战,讲胆气,骑射,如辽阳镇那样讲配合的骑兵战法,在这个时代的大明,真是闻所未闻。
    “正因如此,曹帅才落入北虏之手……”
    惟功没有出声,他和一个指挥争辩,太失自己的身份了。说话的是周晋材,实授参将,加衔副将,二品武职。
    林绍廷涨红了脸,想了想,冷笑道:“周将军说话太叫人寒心……曹帅为了辽阳全城安危,不惜自身毅然出击,将军难免失手,拿曹帅说这样的话,叫人难以服气啊。”
    他是卫指挥,正三品,纯粹以品阶来说,是比参将差不多少,但此时除了辽镇之外,各地的卫所武职根本不值钱,在西北,卫指挥当一个把总或千总的,或是一堡守备的,大有人在,也就是在辽镇这样的地方,一个卫所指挥,敢与实职参将,当面争论。
    周晋材呵呵一笑,笑容极尽张狂,一副没有将林绍廷看在眼中的模样,真是狂态尽显。
    上一次辽阳镇与人争斗,是王乐亭扮猪吃老虎,弄的蓟镇大将张臣灰头土脸。
    这一次,周晋材却是尽显狂态,他才不屑装扮成不属于自己个性的人物,他看不起眼前这个卫所的指挥,就是那种睥睨之态,没有丝毫掩饰。
    “周将军,我说的不对么?”
    林绍廷大怒,他在定辽前卫是说一不二的人物,林家在整个辽东不算什么大将门,甚至默默无闻……李家,祖家,查家,杨家,还有张家,金、周,这些将门才是大世家,都有实职参、副将或总兵一级的实权人物,林家相差甚远。
    但林家在辽阳这里,拥有五六万亩土地,数千军户,林氏兄弟数人,掌握五百人左右的亲兵家丁队伍,实力也不可轻侮!
    向周晋材问话时,林绍廷的手,情不自禁的便是按在了自己的佩剑剑柄之上。
    “哦,我没说你说的不对。”周晋材一脸轻蔑,看看林绍廷的手,仰着脸道:“我就是想让林指挥知道,曹某人我们大帅已经派骑兵深入河套千里,将他和其部将全部救了回来,戴朝弁,史儒等千总俱在其中。现在估计已经到长安堡,两三日内,就会回到辽阳城中了。”
    这绝对是一个轰动性的消息,在场的人们都是被惊的呆了。
    大明的骑兵曾经追亡逐北,深入草原,甚至到捕鱼儿海,但那都是大将军蓝玉还活着的时候的事了,打从洪武之后,大明的骑兵就不曾深入草原。
    现在居然有一支骑兵,深入草原千里……这实在是难得的武勋,尽管看起来象是一场小规模的突袭战,但也是难能可贵了。
    曹簠既然被救回,等待他的当然就是军法审判,肯定会被提到京师审问,林绍廷刚刚悲天悯人的姿态就用不上了,而指责也无从谈起,一时间只能用尴尬这两个字来形容。
    “上帝庙这附近,似乎人家不多?”
    惟功适时转移了话题,向林绍勇询问南城这里的情况。
    林绍勇道:“人是不多,因为地方太荒僻了,十分脏乱。有一些好的地方,都改成了菜地园地,也算不无小补。”
    辽阳城方圆近三十里,在当时是大城,但城中人口不如内地那么密集,就算内地的大城,城中也有一些灌溉种植的地方,不是完全的居民区。
    在大唐,长安是拥有过百万人口的巨大都市,但城中一样有种植区,甚至还不小。在辽阳,城南这里一路过来,确实是有大量的菜园子地,此时正是暮春时节,生机勃发,到处都是一片青绿景像。
    还有几条小河,环绕在城南这一带,哪里如林绍勇说的脏乱不堪?
    惟功心中冷笑,城南上帝庙到儒学这一块地方,足有数千亩地方,全部被开辟成菜园果园一类的地方,这类作物,任何时代都比纯粹的粮食要贵……当然,人食人的荒年除外。
    辽东地方苦寒,人们对蔬菜的需要比内地还强烈的多,每到秋季,人们要大量买菜,用各式方法保存下来,一缸子酸菜,可能是一家子一个冬天的菜肴,除此之外,别无它物。
    将大量土地和地方占下来,改成菜地,这当然是要城中的权力人物才做的到了。
    “这么说,”惟功又道:“这些地是无主的地?”
    “也不算完全无主。”林绍勇勉强道:“原本应是定辽中卫和定辽右卫的军户居所,渐渐的都迁走了,留下地来,不种亦是浪费了。”
    “原来如此。”
    惟功肃容道:“菜地虽然对城中居民要紧,但城池防备似乎更加重要。本将打算在城外开辟一些农庄,城中这些地,还是将军户迁回,严加整顿的好啊。”
    林绍勇被自己刚刚的话噎住了,刚刚说是无主的卫所营地,此时想驳回,又不知道拿什么话去驳,真是憋的十分难受。
    这里的地,有五六千亩之多,林家就占了近一半,其余的各卫指挥,甚至本城文官和士绅都占着一些,地方虽不甚大,出产颇丰,一年总有好几千两的进项,一下子抹平了,实在难以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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