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浆洗的妇人,四周还有一些等着被雇主雇佣的军户,有的身上是破烂到看不清原色的鸳鸯战袄,也有的是穿着普通的袄服,看起来是余丁的模样。
    所有人的眼神都是淡漠甚至是麻木,只有可能有活计的时候,这些人眼中才泛出一些活气来。
    纵是军户的孩童,一个个都饿的面黄饥瘦,在垃圾堆里翻找东西。
    惟功每路过一个百户和总旗聚集地时,看到的是这样的情形,一个接一个,几乎没有例外。
    一直到定辽左卫库房和卫所衙署附近时,建筑开始变的象模象样,多是青砖瓦房,也有临街的两层的楼房,开始出现一些头巾店和杂货铺,也有书店和纸铺等店铺出现。
    “这里是左卫仓房,大约一百多间。”
    按制当是每卫都有仓房,不过定辽左右卫的仓库离副总兵衙门近,与分守道等各衙门在一个中轴线上,象是中卫仓和前卫仓都在城南,在与钟鼓楼相联之处。
    仓房要隔绝水火,就是一幢幢大块条石建筑起来的高大砖房,这些卫所的仓库应该是国初建立的,墙基上都长满了绿苔,因为要防水火,都没有窗子,整个建筑群落,显的古朴厚实。
    “这里是布库,棉花库,那边全是军械库,有铠甲,硝石,硫磺,各式火器,刀枪等物,当然还有弓、漆、牛筋和羽箭。那边一片,就都是粮库了。”
    军事物资,无非就是进攻防御守备几种,辽阳这边因为城池特别要紧,所以还有相当多的火器在各卫的库藏之中。
    至于棉布与粮食各样,也理所当然的是军资的一种。
    “是总兵大人吧?”在惟功一行接近时,一个胖胖的卫所武官小跑过来,到得跟前就喘粗气,额上也满是汗珠。
    这人先自问一句,虽无人答他,但他也知道必定是张惟功前来,当下就跪下行礼,从怀中掏出手本来,高声道:“下官定辽左卫指挥佥事罗思孝叩见总兵官大人!”
    惟功对这一套向来不喜,但亦知道这是地方积习,当下容这人报了名,这才出手扶起此人,笑道:“今日本官出来巡行,惊动罗大人了。”
    “岂敢,岂敢。”罗思孝的辽人口音很重,两眼笑的眯成了一条缝,当下笑着答道:“大帅到此,下官这里简直是蓬荜生辉,不消多说,今日只要来的便是我左卫的贵客,我去请指挥使大人,就在那边街上的春辉楼摆下酒席,请大帅务必赏光。”
    每卫都是一掌印指挥,两同知,四佥事,同知是指挥的副手,佥事负责日常杂务,这个罗佥事看来是负责卫中仓储的,吃的白白胖胖,口气也很不小,惟功随员过百人,他一张嘴就全请了,也是根本不在意的模样。
    “吃饭是不必了。”惟功微一皱眉,对罗思孝道:“我想看看仓库里的仓储,劳烦罗大人了。”
    “这……”罗思孝将头摇的飞快,答道:“大帅有所不知,这仓库虽是下官管着,但因为干系重大,开库要指挥和各同知佥事官都在场,还要知照都司衙门,岂能说开就开,下官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罗二虎上前斥责道:“我们大帅是辽阳总镇,看个库还不成?你这佥事大人好不晓事。”
    “不成,绝然不成。”罗思孝摇头道:“定辽六卫归辽阳都司管,上头没说是归大帅管,大帅管的是三万卫和东宁卫,打仗时叫咱们各卫出人出物也得经辽阳都司,更不必说现在开库了……不是下官大胆,这不合规矩。”
    这白胖官儿满嘴规矩,眼里的光线是瞟向半空的,摆明了就是不将惟功一行人看在眼里。
    看来惟功是犯了人家的忌讳,刚刚还热情万分要摆酒,一说看库藏,立刻就是这一副嘴脸摆出来了。
    “呵呵,不看就不看,我也只是好奇心重。”
    惟功倒是好相与的模样,没有什么大帅的架子,打了个呵呵,又问了罗思孝几句闲白,这才又带着从人离去。
    “果然是个公子哥儿,听说倒是能打……嗯,就是个能打的公子哥儿。”
    罗思孝等人都是世代的将门,打一出世落草就是四品的武职在等着他,他这样的职份,袭职手续都要到京师兵部去办,平时往来的也是有相当身份的人,消息十分灵通,惟功的底细,定辽六卫和辽阳都司都知道的清清楚楚……巴结没问题,手伸过界了,一样得顶回去!
    “大帅,怎么就这么叫人家哄回来了?”
    随员之中,宋尧愈和张用诚都不说话,王国峰和陶希忠几个更是不喜欢多说,只有周晋材是管不住嘴的,当下就问出声来。
    惟功呵呵一笑,给黑脸周晋材开释道:“宁得罪君子,不招惹小人。咱们初来乍到,辽阳都司和定辽六卫都盯着,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章程办法,我们在广宁已经和辽镇干上了,再和地方都司打起来,朝廷和地方都怎么看我们……”
    “懂了,懂了。”周晋材人直率,可不是笨蛋,他可是营里头一批识字过一千的,当下就道:“分而治之,一步步慢慢收拾他们。”
    惟功一笑而罢,不多说什么,只是心想这厮要是嘴上有把门的就是更好了。
    ……
    ……
    “营房都是年久失修啊!”
    惟功今日出来,主要目的还是查看营房。
    辽阳是一座镇城,也就是一座军事中心,从东宁卫的总兵府邸到广顺门边上的副总兵府邸,再有六卫衙门和都司衙门,整个就是一军城,城中的士兵营房当然很多,不过现在惟功眼前的营房都和当初在京城住的冷铺差不多,外头垃圾成山,粪便成堆,然后污水横流,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就是那些房子,当年建的时候是按军营制度,成片成排的,看着也算整齐,但年久失修,一看就破败不堪,甚至很有一些危房,看着就是十分危险,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倒塌了。
    城中的营房怕有五六千间,光是这一片就有三千间之多,不过如果都是这般模样的话,不免叫人失望了。
    “好的房舍也有,靠近定辽前库附近,两条主街带一条横街,有千多间,不过多是定辽卫的军户住着,拖家带口的,也不能往外赶人啊。”
    军户的住处是卫所当然不管,这些营房是叫成年的正军训练居住的,不过军户没地方住了,搬进条件好的营房去住,却是给上头一点房租就行,时间久了,等于就分给各家军户了。
    “要腾。”
    一路走下来,来来回回怕有五六里地,惟功一直看的很仔细,此时听到人这么说,便断然道:“这里是广顺门到肃清门两座城门的核心地带,驻军营房在此,遇警则出,同时还能屏卫各衙门,是十分要紧的所在,军户各家住在营房里是小事,影响大局却是不成。”
    “还有这些地方太脏了。”张简修生下来时他爹已经当了京官,后来渐渐成了当红炸子鸡,平时往来非富即贵,经过的地方也是皇城宫城和仁寿坊小时雍坊安富坊这样的富贵人家集中的地方,哪曾见得眼前的情形。
    这里论说起来,是比京师还要脏一些,不过当时大明的各大城市,除了江南临水地方要好很多,还有一些城市向来讲究些儿,北方城市,十个有九个都是这样,辽阳这里虽然脏,也不算出奇了。
    “这事儿也得列入计划之中。”
    身上有现代人的灵魂,惟功知道脏不仅是卫生和瘟疫的麻烦,还有的就是人的心气和纪律性各方各面,一场卫生运动,可以改变的地方就太多了。
    “是,属下记得。”
    这档子事,应该是张用诚主打,所以就由他先答应下来。
    “嗯。”
    惟功看他一眼,转身大踏步的走了。
    张用诚一楞,踟蹰了一下,就没有跟上,慢慢儿走在周晋材等人的身后,不过很快也是赶了上去。
    ……
    ……
    “听到没有,那刚来的狗官要清咱们的房。”
    “这狗官!”
    “小四儿,你听的真切没有?是不是真的要清房?”
    “嗯,真的,听的真真儿的,不信问小五儿,小六儿!”
    一群脏兮兮的孩童站在巷子口的大树下头,树上的榆钱叶儿已经被采摘的干干净净,就剩下一树的秃枝,孩子对面就是一群大人,总得有一二百人之多,有男有女,混杂一团,虽有男女大防,不过这些军户还能讲究太多?纵是大闺女小媳妇也是混在人群之中,听说要收房,都是急成一团。
    这么多人之中,当然也是有几个核心人物,妇人之中,有几个卖花卖胭脂的大嫂,平时走街串巷,嘴快眼毒,什么样的人见了就知道根底,不过今天这种场合她们是没用了,张惟功初来乍到,又没有女眷,后宅没有叫她们进去的机会,想从后宅打听些确实消息也没有办法。
    除了这些嫂子们,就是中间一群老爷子们为核心,不过并不是人老就受尊敬,有几个年老又没糊涂,平时说话在理上的,这会子才算是有人捧场,大家都愿意听他们说两句。
    可惜,与那些嫂子们一样,这些老爷子们也是头一回遇着这样的事情,一时半会的,根本拿不出什么主张来,一个个捋着胡须只顾着发呆。
    “俺是打死不搬。”一个姓李的汉子,定辽前卫的小军,三十上下年纪,日子过的苦,平时脾气就很暴燥,这会子捋着袖子道:“谁来收我的房,就预备一起收我的尸,我死了,总得再带走一两个,就是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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