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五更时分,冬天天亮的迟,五更末刻换成后世的时间就是凌晨五时左右,正冬日子里,又是小冰河时期的前夜,北京城里冷的邪乎,天亮出太阳时还好些,这个点,正是一天最冷的时候,每个人走在路上,都是不停的咳嗽,哪怕是仪卫正中间的大轿里头坐的是外朝百官中的第一人,整个天下除了太后和皇后的第一人,仍然是杜绝不了自己仪卫之中爆发出来的这些不合时宜的杂音。
    这里是东安门附近,再往里头就是可以看到承天门和御街,五府六部等各大衙门巍峨高耸的建筑群落已经隐约可见,十王府过去就是太庙和承天门,还有端门的城头上挂的硕大的灯笼,也是可以看的到了,远远的看起来,宫灯的亮光与天空的星光闪烁在一处,有若星辰。
    在近皇城城门的地方,张居正在轿中跺了跺脚,咳了一声,轿边的长随赶紧大叫道:“停轿,赶紧停轿!”
    轿子一停,这长随便跑过去,轻轻将轿帘掀开一线,问道:“老爷是不是要方便?”
    “胡说八道。”
    张居正随意骂了一句,自己掀开了轿帘,感觉一股冷气扑面而来。
    “老爷小心。”
    跟轿的管家执事们也都围了过来,见此情形都大惊失色。
    张府之中不论是相爷的卧室还是书房,到处都烧着上等的细银炭,没有烟气,还添了一些香料在里头,屋内温度比外高的多,可说是温暖如春。
    清晨上朝,也是打廊檐下避风处直接就上了有火盆的暖轿,一样暖和,进了内阁也是一样。也就是朝会站班时得冷一会儿,不过冬日上朝时间推迟,加上有手炉什么的,也不甚难受。
    这五更时分猛然从轿子里出来,张居正最近用心太深,心血耗尽,加上每日以色伐身,身子已经大不如前,虽是还算盛壮,内里其实虚的很了。
    “不要失惊打怪的。”张居正手里还是揣着云铜暖炉,将两手放在胸前,借着这一点热乎气抵御风寒。
    在他四周,最外是全副武装,头戴八瓣铁盔,穿着对襟长铁甲,手按腰刀,背束弓箭的精锐护卫,再里是家丁长随等人,一个个都是冻的面色铁青,只有那八个轿夫,抬着暖轿疾步而行,大冷的天,头顶兀自是热气蒸腾。
    元辅下轿,各人也不知道张居正是什么意思,几个亲近的管家执事都吃了呵斥,当然更不敢再出声,张居正走一步,各人就走跟一步,数十人将元辅簇拥在正中,这场景,看起来也甚是滑稽。
    张居正确实是满怀心事。
    他已经到了顶了,近来越来越感觉到吃力和危险的迫近……冯保的事,他已经帮了不少,昨日徐爵来访,张居正亲口言明,此事不论他们怎么做下去,他是坚决不会继续再跟进,其余的各方势力是什么态度,他亦不管,总之,再不会插手其中。
    可惜徐爵和他身后的冯保却不肯放过他,最少,还有最后一事,需要他参与其中。
    以张居正的政治智慧已经明白,再深入下去,自己与小皇帝那一点师生之情就荡然无存,除非是冯保和潞王能够成功,否则的话,自己和张氏一族的将来,十分堪忧。
    他心中明白,但拒绝不了。
    权位之事,犹如逆水行舟,一旦上了船,就得一直往前,自己却是做不了主的。
    想下船,很好,跳下来!
    张居正的权势,很大一部份建筑在冯保的身上。甚至有后人评价,张居正不敬畏皇帝而独交好于冯保,实际上,冯保的权势又是太后权势的外延,这三人,才是现在大明真正的权力核心,三角关系可谓十分牢固,连皇帝也奈何不得。
    “何必弄的图穷匕见……”
    张居正对冯保一心要将龙椅上的万历撵下来换人的决定,并不赞同。首先毕竟此事风险太大,一旦失败,赤族是必然之事。所得并不多,付出却十分惨重,这是很愚蠢的行为。另外毕竟万历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在此之前,师徒之间肯定因为权位而有心结,但还没有到翻脸成仇的地步。
    一旦他走了最后这一步,就必然成生死大仇,难以开解了。
    他不赞同,冯保却是主意拿定,劝不回头了。
    “咦,这路……”
    在地上走了半刻钟的功夫,有不少上朝的官员坐着轿子或是骑着骡马赶过来,大员有轿子,中层以下的官员碍于生计困难,骑健骡或马匹的不少,最多也就跟一个长随,拿着衣包跟着,清冷的天,主仆都冻的缩手缩脚。
    远远看到首辅的大轿和元随,这些官员忙不迭的避让在道旁。
    张居正看到了,先也是不以为意,到他的这个地位,不论下头人怎么奉迎小心,也不为过。但看到不少官员引避的地方,他先咦了一声,接着就是大步走过去。
    看到元辅过来,不少官员都慌了神,张居正认得头前的是大理寺右丞姜壁,还有几个也是脸熟的,当下点了点头,温声道:“你们不必慌乱,老夫只是随意看看。”
    “是,元辅。”
    姜壁带头答了一声,仍然避在道旁,其余各人也是毕恭毕敬,不敢随意动弹。
    “我记得这里是明沟,这里是堆粪之所?”
    “元辅记的不错……”别人不出声,姜壁小心翼翼答道:“这里沟被加了石板盖,少国公说是这样避免蚊虫毒害,免传瘟疫,脏物垃圾,也被全拉走或填埋了。”
    “没有几天吧?”
    “是没几天,刚办妥的事。”
    皇城附近就是脏的不行,大明帝国实在也没有什么脸面,不过张居正也没腾出手来做这样的事,不是张惟功上奏言说,又正好要将这个爱生事的小家伙调开,不叫他去搅和京营,恐怕张居正也下不了决心从户部和工部拨给人手和相应的资源。
    原想着小家伙最多能做点表面功夫,敷衍了事也罢了。谁知道,到底是能折腾的人,动作居然做的这么大,功夫也是真下到了骨子里头。
    张居正回想一下,似乎自己这一路过来,确实是道路都铺设一新,浮土积泥夯平之后,用新的工料压平,前几天下了一场冬雨,下轿时居然轿帘上还是干干净净,要是以前,出门一次就得清洗一回。
    加上这里的动静,还有沿途的景像都被张居正想了起来,哪怕是他现在被天字第一号的大事将心里头压的沉甸甸的,此时也是忍不住“嘿”了一声,赞道:“张惟功,了不起。”
    “是了不起。”
    “我等都说这是二百年下积弊,不知道苦了京城文武百官并百姓多久,半年不到的功夫,解决了。”
    “实在是奇迹。”
    “下官最近所闻所见,皆是赞颂之声。”
    “少英国公实在是勋贵之中难得的干练人才啊。”
    张居正一句话,在场的这些中下层的官员们倒是都满口的赞颂。老实说,张惟功在此前于文官中先是名声极坏,主要还是马芳和俞大猷的那一次的兵部冲突,文官们听闻之后,感觉上极不舒服。
    文贵武贱,虽不是正经的祖制,上来已经有二百年了,大家已经习惯视武将为贱役下流,猛然跳出一个不服的来,自然是叫人心中极不舒服。
    若不是张居正护着,惟功早年早就被群起而攻了。
    再下来才稍有改变,主要是惟功硬顶马自强,护着沈榜这样的小官,中下层的官员们才对他有所改观,再就是练兵有实绩,更令人钦佩。护驾有功,这都是实打实的功劳。京中勋戚少年,十有九个都是纨绔,出来惟功这么一个异类,原就叫人刮目相看,再有,惟功对京城内外的中下层官员,特别是名声较好的都很照顾,舍得砸银子,加上屡次上奏都直指朝中的各种弊端,京营一事得罪的又是勋臣和武臣,文官们事不关已,没动他们的基本盘,惟功的名声和形象当然扶摇直上。
    张居正轻轻摇了摇头,感觉惟功这小子可惜了。
    要是有功名,凭这理财和做事的本事,还有这么上佳的良好形象,将来位至台阁可期。一生功业,可能不在他之下。
    最少张居正觉得,自己青年时期可没有惟功这么能折腾。
    可惜,这小子是勋臣加武臣,京营那边的路被堵死,得罪的勋贵和将门太多太狠,将来年岁渐长,手中迟迟没有实权,在京中这样势力眼聚集的地方,权势会渐渐被削弱,一直到默默无闻为止。
    可惜,真是可惜了。
    上轿之前,张居正又是用力踩了踩脚下的道路,觉得真格是好,平滑坚实,费用又不高,开山为石铺设的宫城当然比这个要好,但那个费用朝廷根本负担不起。
    他在心里也有点意动,打算将整个外城也铺设好这样的道路,清理沟渠垃圾,然后往北方各城开始辐射,几年之后,几十个城池整修完毕,就是换了一副模样。
    但算一算要用的银钱,大明元辅自失一笑,转身上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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