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光是李如松富贵了,徐文长不会走这么一趟……他的脾气在胡宗宪倒台之后已经很扭曲了,加上他满腹文章,惊才艳艳,结果一生只是一个秀才,连举人也不曾得中,在乡下的那些村夫愚妇眼里,他的文才和名头全是假的,都是虚的,连个举人都不曾中,还有什么可吹嘘的?人家瞧不起,自己又确实考不上,徐文长的心理确实出现问题,加上胡宗宪一事的刺激,如果当时他不是北上散心,教导李如松和与三娘子眉来眼去,恐怕也早就彻底疯迷了。
    这样的人,性格毫无疑问是十分偏激的,如果不是瞧着这事不那么地道,有点儿提心李如松会吃亏,徐文长是打死也不会走这么一遭的……
    “木屐呢?”
    半响过后,徐渭才回过神来,看着来福小心翼翼的在一边等着,不由笑骂道:“老子说话你也不听了?”
    “听是听到了,不过要木屐做什么?”
    “刚化雪,京城的街道你不知道……一场小雨下来泥水都能没过脚脖子,这样的雪天,这路上还不知道怎么个难走法呢。”
    “巷子头的张猪儿可是打了包票,说是他们修的路肯定管用。”
    “戚!”
    徐渭从鼻孔里头喷出白气来,冷笑着道:“张猪儿这厮我先瞧着还算是稳重,根骨里头算憨厚人,对百姓算体恤,不象普通的武官那样,卑上傲下,对文官如奴仆,纵兵为乱又视百姓如草芥,就是这样才高看他一眼……他居然敢吹这样的牛皮?”
    张猪儿是这巷子和附近几条街的兼职里长,少英国公张惟功接了大工工程之后,除了天天泡在工部和工部的部堂大佬们要工程物资和人员之外,就是到户部跑银子,他现在失去了张居正的支持,明面上势力已经严重受损,但好赖还是皇帝心腹,潜势力犹在,各部总算还是给他几分薄面,基本上是要什么给什么,当然,是打折的给,要是惟功要多少给多少,把户部大堂的房梁拆了卖了也不够。
    说起来大明也真是悲催,永乐年间兴了多少大工,几十万人的大工程大江南北到处都是,那会子民间和朝廷的金银储量比现在还少的多,毕竟经过百年的蒙元搜括之后,民间财富已经被横扫一空,中国几千年积累的贵重金属消失的涓滴不剩,从洪武到永乐的这几十年,甭说金银了,铜钱都远远不足数,而朱洪武又是一个完全不懂经济的,金银铜不足不说去开矿,反而打起了宝钞的歪主意,印一张纸就说是一千贯,完全是用朝廷的信用来做支撑,根本就没有金银储备来支持,结果洪武年间宝钞价值就缩水,老朱有气魄,用杀人来维持,等到永乐之后没几年,宝钞就成了废纸,朝廷用度不足,控制力连年下降,这大工工程也是一年不如一年有底气,甭说如隋炀帝那样折腾大运河等超级大工程了,就算修个北京外城墙都折腾几十年……现在这清理大工程下来,最头疼的肯定还是户部和工部两个部,工部是管物料和匠人的,还算好说,反正能拔出多少就拔多少……维护宫殿和修陵寝的肯定不能调走,剩下的除了留一些救急的,工部一古脑全拨给了惟功,反正尽着你用便是了。
    户部就有点头疼了,也就是张居正折腾这么些年了,现在每年有近三百万的白银收入,大明现在已经正式踏入银本位之门,相比较金本位和铜钱钱制,这是最烂的金融制度,无奈老朱家开头就走了歪路,明代的矿采量远不及前朝,不要说黄金了,便是铜钱的铸造数量,极盛时的洪武年间尚不及南宋年间寻常产量的十分之一,有的时候才是宋朝铜钱产出的百分之一,甚至有些年根本就不铸钱,宋朝那种铸法都是年年有钱荒,更甭提大明了。
    现在好不容易搂了点银子,户部也是穷人乍富,根本就不怎么舍得使,真真是善财难舍。加上张居正摆明车马放弃了惟功,户部就更不愿应承了,后来还是惟功入宫求万历亲自下了手诏,又是正事,又有天子的面子,户部好歹拔给了十万银子……这么点钱,对万历来说算是一笔用度,对清理北京沟渠,修理街道来说,几乎就算是杯水车薪。
    在惟功折腾的时候,满朝还真不知道有多少人瞧热闹,徐渭当然也是在半道上就听到了消息,在他看来,惟功被塞这个活,这个他原本在山阴县和人闲谈时还颇为看好的少年勋贵,在这一段龙争虎斗的时间里头,算是被彻底废了。
    用度不足,惟功只能自己想法子。
    把部下们放在京城的几十个坊近万条巷子里头,就是惟功最大的创举了,近六千官兵,全部打散,队长一级的当个巷长,旗总一级的当个街长,局总一级的当个里长,再往上的司把总当个兼职坊正,然后各部门的武官负责各种提调事宜,有的负责清理街道,有的是人员疏散管理,有的是物资调配,有的是仍然负责军法这一块,仍然管着原本的弟兄们。
    在这样的提调下,动员能力简直是超乎所有人的想象之外,比如这发祥坊,离德胜门就一个坊的距离,紧靠北门,是城中比较贫贱的人群聚集的地方,特别是以京营七十二卫和亲军二十六卫的军人家庭为多,所谓东富西贵南贫北贱,就是当时京城的真实写照。
    也亏得这么用上去五六千人,加上工部拨给的三千多工匠,募集来的两万多小工,加起来三万出头的人,也就把大工工程紧锣密鼓的干了起来。
    当然了,看好惟功的,朝野上下,还真是找不出一个来。
    “得了,既然那黑猪吹牛皮,我们就去看看。”
    徐渭是个面冷心热的,进城几天,先没有去见李如松,而是在发祥坊找了一个地方租住了下来,京城这潭水实在太黑了,幽深的看不到底,他不把眼前这盘棋给看透了,摸准了,见自己徒弟也是大眼瞪小眼,根本帮不上忙……他徐渭如果是愿意找人打秋风的人,何至于在山阴老家弄的穷困潦倒?他压根就不是那样的人!
    从房门出来,沿着甬道出去,积雪已经打扫的干干净净,踩着鞋走过去,残余的一层薄雪被踩的咯吱咯吱直响,四周的空气清洌干净,叫人觉得一阵阵的舒服……南方的冬天也是有雪,也是有这样的景像,不过就没有这种北方才有的雪后的大太阳天,也没有这种雪后的暖融融干爽爽的感觉,南方雪后的阴冷可不是耍的,徐渭要是在浙江遇着这种天,也就只能在家里抱着暖炉取暖,要不就得缩在被窝里头。
    “那么点东西,那么点钱,还遇着这样的天,能做出什么事来?”
    徐渭对张惟功把人力分散,控制地方,发动各坊的人力的办法还是很赞赏的,事实上不这么办,工部和户部拔出来的银子和物料人员,洒在这么大的京城里头根本就不够看的,但就是这么着,徐渭也对张惟功的差事严重的不看好,二百年下来了,多少皇帝阁老都没辙的事,能在一个年不及弱冠的小子手里头变个样?
    “不对……”
    徐谓从巷子里头走出二百步远去,终于停住了自己嘴里的嘀咕……他发觉出不对了。
    以前,京城的道路稀烂可不是瞎说,巷子里头还好一些,各家各户自己要来回走动,离家门口太近了,也总得顾忌些儿,除了那些生活垃圾和污水之外,尽可能的还要把巷子里的道路给垫高垫平了,不然的话,出院门就是一脚泥,这滋味可也不大好受。
    出了巷子,这道路就没有人理会了,冬天的时候,不论是雨雪,道路都是泡的稀烂,特别是雪后,路的表面看着还算硬扎,铺着一层白里夹黑的雪,但下头全都是稀泥,一脚下去准得没到脚脖子,冰冷彻骨,所以到了冬天这种天气,要么别出门,出门就是穿那种高高的木屐鞋,走起道来特别吃力,就算这样,也免不了湿了鞋面,或是歪倒在泥水里头。
    京城这道路还有排水的沟渠要不是烂到极至,也真不会有这一次的三提督一事了。
    “这路,这路……”徐渭是在北京居住过好几次了,从三十而立的盛壮到现在的花甲之年,什么样的大风大浪他没有经历过?还真没有几件事能叫他这么悚然动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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