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听着,点头道:“这话说的是了,有几分见地。”
    “奴婢只是想,太后娘娘自今后不好直接再过政事,确实有一些头巾客最迂腐不过,话也多,凭白叫他们找到口实攻击太后,也是不好。”
    “正是这个意思。”
    “但皇上确实还真是太小……”冯保见太后没有反对的意思,便又急着道:“所以不能真的撒手不管,奴婢是想,日后,国家大政也好,宫中之事也罢,太后不再明着管了,但奴婢和东厂,仍然将朝野并宫中的大小事情,禀报给太后知道,若是皇上有什么偏差,皇太后也好私下教导皇帝,除了太后,谁也不好做这样的事,是以太后绝不能真的优游林下,任事都不管不顾了。”
    “这样好么?”
    太后心中是千肯万肯,嘴上却是不肯一下子答应下来的。
    毕竟皇帝成年亲政,皇后也是六宫之主,自己按情按礼,都不应多事了。
    “皇上才十五不到,皇后才十三,加起来才多大,这世上的事情,皇上和皇后还小,没摸透咧。”
    冯保是用对自己家娘亲或是当家老太太的口吻,话说的对皇帝和皇后也是有点不恭了,当初隆庆年前一手遮天的首辅高拱高大胡子,就是因为内廷传旨没有经过内阁,高拱说:九岁的天子知道什么诏旨?
    就是这么一句,被冯保和张居正利用,传到内廷,说高拱有不臣之心,引起两宫太后的恐慌,高拱就是因此而去位。
    现在隔了几年,冯保又这么说了,不过在场听到的人行若无事,连太后也是轻轻点头,明显是赞同的意思了。
    “就照你说的办吧。”
    太后终是点头,答应了下来。
    “母后,风大了,还是进去歇息吧。”
    潞王适时过来,轻轻搀扶着太后,柔声劝说。
    对这个儿子,李太后的欢喜其实在皇帝之上,万历的聪明中夹杂着不少自私的成份,而且毕竟是皇帝,自恃身份,对母亲掌握大权,有本能的反感和猜忌。
    潞王就不同了,事事奉迎,而且长的眉清目秀,这一点母子三人都象,都是瓜子脸,白净皮肤,眼睛都不很大,但潞王身形适中,有点长身玉立的感觉,而且又是小儿子,做母亲的,不免就偏爱一些。
    在潞王的搀扶和劝说下,少妇一般的太后却是以老妇人的姿态,缓步走向自己的寝宫之中,而在冯保的劝说之下,皇帝拥有无上权力的身躯之上留了一条小尾巴,这小尾巴就是冯保的监视与太后的道义上的最高仲裁权,现在的万历不会想到,几年之后,他将面临怎样的一场风波。
    只有在潞王搀扶母后离开时,看向冯保的那暧昧不明的眼神之中,饱含深意,而冯保也是轻轻一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一切,俱在不言中!
    ……
    皇帝大婚的热闹风潮,一直到半个月之后才渐渐消弥下去。从皇后的嫁妆到那一天的排场,就足足叫人津津乐道了好一阵子,然后就是帝后一起出游,这是宫中的惯例,就象四月初四那天,一定要将冬装换成春装一样,虽然那天可能会很冷,但宫中的规矩就是这样一成不象,何时换纱,何时穿棉,何时穿什么样的补子,比如元宵那天,宫中上下都穿灯景补子,宫中扎灯山,这是从永乐年间就传下来的规矩,到现在也没有更改过。
    帝后出游,当然也忙坏了禁卫和京营,惟功的舍人营现在是公认的强兵,也是频繁出动,好在营中将将士编成若干部份,轮流出动,倒也对训练计划没有太大的冲击,而舍人将士们也是乐得担任这种差事,护卫帝后,自己也能看看风景,松快松快,而且,还有不少舍人们幻想着,能不能再遇一次盗匪袭击,然后大家在大人的带领之下,斩首杀敌,再一次成就舍人营和自己的功业。
    上一次南城之事以后,几个千总级别的先受赏,连沈榜和张用诚都加封了正五品和六品的文官散阶,朝廷不算小气,再下来就是陶希忠铁文海王乐亭周思进周晋材等人,全部授给实职百户或千户,他们是不满十八岁的少年,按例还不能袭职,这是难得的特例殊恩。
    有前例在,这些舍人们当然也恨不得自己也有这样的机会!
    可惜,半个月风平浪静的过去了,一直到四月底,一切都是风平浪静,并没有特别的事情发生,只有到了四月下旬之时,另外一件大事发生,哪怕连坊间的童子都知道,张先生请假回乡吊丧,迎接老母至京奉养!
    从刚过年不久的二月,张居正和朝野之间就预备元辅大人的这一次远行,预计是从四月到八月或九月这一段时间,半年之久,张居正将在往返的途中和江陵度过。
    从万历元年到如今,这六年之间,这座庞大的城市之中就是一直以张居正坐镇,他将远行的消息,当然也绝对是震撼性的一桩大事,坊间传言,议论纷纷,甚至有不少人感到担忧,惟功因为这一次的远行,国事会产生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和变故。
    好在,到三月时,张居正决意将远行时,先将马自强和申时行两人延入阁内,将内阁的力量补强,然后公开宣布,在自己远行之时,朝廷会以快马驿传的方式,将每日天下发生的诸多大事,不停的送到张居正所在的地方。
    也就是说,元辅所在,便是朝廷!
    临行的奏折之中,张居正也是公然自称“不谷”与“孤”,这样的自称,在大明二百余年下来,以文臣身份胆敢如此的,张居正也是第一人!
    “元辅自夺情之后,办事更加雷厉风行,天下政务,无不顺畅,今年更有岁入增加之成就……但元辅的秉性也是大变,更加猜忌与独断专行了。”
    敢这么说话的,当然也是与张居正有旧,四十余岁,一脸落拓像的宋尧愈便是有这样的胆子,就算张居正知道他说的,十余年幕客之私情,也不会拿他怎样。
    惟功却是不敢听了,在广宁门外的真空寺附近,他和宋尧愈、沈榜几人,加上王国峰等伴当,也是混杂在过万的送行队伍之中,众人一起,来替将远行的当今元辅送别。
    整个京城的官场已经是为今天的盛事而为之一空,所有的文武大员,勋贵尊亲,包括几个老驸马在内,几乎是倾巢而出!
    这还不是百官自己的意思,而是皇太后和皇帝两位至尊一起下的谕旨!
    自张居正动身之后,两宫下谕旨,并百官送行,并派光禄寺整治宴席,并顺天府整治道路,命有司陈列器物,以张声势,命禁军中挑千多骑士,卫护随行,皆穿银甲,远远看去,天际之间一片银光灿然,犹如一条逶迤摆动的银蛇,在这条硕大的长蛇之中,又有穿着鲜艳服饰,抬动大轿而来的张居正的仪从们,每人都穿着彩衣,所用器物都用彩,用后来明史的记录来说,就是“光耀白日”!
    一看到元辅的大轿过来,真空寺内外的百官足有数百人之多,都穿着各色吉服,色彩由绯至天青,嫩草,红蓝绿三色灿然,自张四维为文官之首以下,爵以成国公定国公英国公诸家公爵以降,武官以都督等一品武臣以下,全部列队而出,远远向张居正的轿子,长揖施礼!
    这样的礼遇,纵是亲王也是过逾了,只有皇帝才配的上,但张居正的三十二人抬的大轿距离真空寺外不过百丈距离,对这边的情形清晰可见,可张居正并没有立刻下令停轿,或是自己下轿表示谦虚,而是让大轿继续正常前行。
    这样的僭越,还有在百官之前高高在上的态度,毫无疑问会更深的激怒一些对张居正心中有成见的人。
    加上临行之前,张居正对皇帝居高临下的训斥态度,怎么看来,都属不智。
    “元辅也是没有办法……”
    宋尧愈的脸上皱纹越发深刻起来,他缓缓摇头,嘴里似乎是含了一块橄榄一般,有苦不堪言的感觉:“夺情一事,有伤物议,只有强化自己的威权,以种种僭越之态,行帝师权相之术,这才能使天下人去疑心,使百官甘为被元辅驱使……元辅这是玩弄人心,玩弄官心,他知道,真正有风骨的人百中无一,敢于对抗权势之人,千中无一,多数人只会趋炎附势,所以元辅只能选择越来越强势,使趋附于他的人越来越多,权势也就越来越大。”
    “但对皇上……”
    因为四周无人,大家闲聊,惟功索性也不藏话,直接问道:“为什么元辅对皇上,越来越严厉,有时候元辅的奏折,简直就是师父训斥弟子,以人臣这样对君上,元辅不怕皇上记恨吗?”
    “唉,这也是更没办法了……”
    宋尧愈脸上困苦之色更明显了,他看着越来越近的大轿,缓缓道:“元辅虽然在外朝无人能抗,但权势的根基,却是在内朝。”
    惟功若有所悟,道:“你是说冯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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