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头,邹元标也正在奋笔疾书。
    青年进士们的笔下都是十分来得的,不象那些大佬们,虽然人人都是用八股这块敲门砖进的仕途,但时间久了,久不用笔,写正经的文章就困难了。邹元标和顾宪成这种刚刚中举或中了进士的,大块头文章还很来得,用笔如飞,没有什么滞碍。
    书写的内容,也是东林三君,也就是邹元标和赵南星,加一个顾宪成一起商量出来的,邹元标的文字虽然远不如顾宪成,但他是观政进士,由他出面最为合适,所以这一次商量定了,还是赵南星躲在幕后,邹元标出头,顾宪成参谋。
    这个分配,邹元标肯定是要倒霉的,闹不好就是廷仗加流放的套餐,但邹元标并不在意,甚至有一种兴奋的狂热感觉。
    “尔瞻兄……”顾宪成看到奋笔如龙蛇的邹元标,心里有强烈的不安感,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提醒他道:“元辅在一日,尔瞻兄你就算因此事得到士林夸赞,也是无法升迁,回任,转任,贬窜之处,就是安身之所。”
    “很好啊。”邹元标笔并不停,微笑道:“求仁得仁,岂不快哉?再者,追随王师,也是我心是夙愿啊。”
    邹元标的师傅是王门弟子,所以他也是王阳明的再传学生,当年王阳明被流放的事迹,王门学生可是耳熟能详了,流放这种事,还真的是吓不倒他。
    “可能是白白为一群小人做嫁衣裳呢……”顾宪成咬了咬唇,又道:“我等是因国事而攻江陵,幕后的一些人,却是为的权力之争。”
    “唉……”
    邹元标并没有恼,搁下了笔,叹道:“叔时你说的对,我并不蠢,这个事自然也是想到了。这一阵子,有一些人,拼命鼓励我等上书,自己却是一个字也不敢落于纸上,私下说话,将江陵贬的一无是处,却根本无一字涉及国事,此等人是何心思,吾洞若观烛!”
    “那尔瞻兄你……”
    “读圣贤书,所为何事?”
    “我懂了!”
    顾宪成一脸的肃然之色,邹元标这个兄弟并不是无知,也不是完全没有考虑过自己在上书后会有的下场,他只是为了道义和国事,义无反顾而已!
    越是这样,他就越是内疚!
    这几天,顾宪成的脑海中一直是张惟功的那些反驳的话语,他隐隐觉得,自己这么一群人,这么拼命的反对张居正,恐怕道理也未必就真的在自己这一边。
    最少,按张惟功的说法,条编法,在嘉靖年间就有多位大臣提出,朔源上去,成化年间就有粗浅的议论,张居正,不过是将前人在此事上的思考和探索,化之为事实。
    将所有的国家正赋,加地方杂费,归于一体,全部从土地里而出,除条编法之下的税赋之外,百姓不需再纳一钱。
    公诸于世,凡地方官再随意加派者,将置之以法。
    地纳税,丁服役,这是很合理的处置,如果清丈成功,国家控制的土地和人丁人数都扩大了,国家富强是指日间事。
    张居正的改革,也不过就这几年,太仓存银就有几百万了,存粮过千万石,这还是只有一半省份清丈成功,实行条编法之后的成绩,如果整个大明都清丈成功,废除优免,整顿好驿传,经催,国力将会恢复到何种地步?
    要知道,洪武和永乐年间,大明积储的白银十分有限,财富被蒙古人搜刮的精光,在那种基础上,大明养兵二百万,征安南伐蒙古,七下西洋,兴修武当山宫殿群,南京大报恩寺,北京宫殿群和外城,这样的国力,岂是后人能想象的?
    无非就是立国之初,士绅的力量弱,勋贵被限制,全部国力被拿来做了正事而已。
    现在的大明,海禁已废,商路渐开,民间商业活力十足,也带动了早期工业的萌芽,苏州的织造工厂,用工过千人的也很多了,再加上张居正在政务财赋各方面的整顿,如果成功,大明的国力会恢复成什么样?
    真是想想也是叫人激动呢……
    但顾宪成已经二十多岁,不再是热血少年了。
    张居正的改革再有希望,光是本身立场不同,他就已经无法支持,江南的士绅世家,也绝没有几家会支持张居正的改革继续推行下去。
    再改革下去,他们的根都要被掘了!
    晋商,徽商,也是各有立场,勋贵,现在只是在隐忍,军队获得的利益很大,但军队在大明,除非是造反,否则就是最没有话语权的一群人了……
    顾宪成明白,他和赵南星,包括申时行,王锡爵等朝中新生的大佬一样,利益共同,不论怎么认识到改革有必要,不管是他们,或是申、王,或是张四维等人,无论是谁当政,都会立刻废弃张居正的各种改革,全方位的,立刻废除。
    这也是此次丁忧和夺情之争的关键所在,而眼前的邹元标,寒门出身,家族中也没有大世家,论起利益来,他是最没关系的一个。
    就以驿站来说,张居正废除的官员们的驿站特权,使天下官员士绅,包括太监权贵们一起都是恨之入骨,但邹元标多次出入京城,从来不擅动驿传,从不征用轿子,叫驿站提供轿夫,或是提供豆料,柴草等物,萧然一身,从不奢靡浪费,若是邹元标对张居正有私恩或是个人目的,那就是太扯了。
    顾宪成到如今才意会到,邹元标所做的一切,毫无私心,如同一根熊熊燃烧的巨烛,发出光辉,只是为了照亮这天地!
    “尔瞻兄,我有一些话,都是事关江陵的,有一些角度,也颇有道理,不知道你想不想听一听?”
    “不必了。”
    邹元标在这样的事情上是很固执的,攻击张居正的奏折是三人议定了的,从禁毁书院开篇,然后就是刑狱之事,擅权、威福自用、治河无方、任用私人,至于清丈,条编法,甚至是考成法,并不在他的攻击范围之内。
    他摇了摇头,道:“江陵当然是一个能臣,否则到不了如今的位置,但我们攻他,是因为他能力越高,于我大明天下就越危险,好比小孩子拿了一柄利剑,伤人便会伤的越重。”
    “尔瞻兄你是担心,江陵日后有不轨之心么?”
    “是有点。”邹元标冷然道:“他把权都抓在手里为什么?吏部用自己人为什么?工部,礼部,刑部,哪一部不是他把持着?地方督抚,从宣大到蓟镇,辽镇,督、抚,都是他的心腹,再到苏松,南直,哪一省不是他张江陵的私人?镇边大帅,戚元敬就是江陵的头号打手,江陵有令,他敢不从?如果我等不敢出声,无一人在江陵的滔天权势之下敢做仗马之鸣,如果江陵真有一天有不臣之心,谁能制之?”
    顾宪成没想到邹元标还有这一番心思,当下也是十分感动。他两眼流泪,执住邹元标的手,泣道:“尔瞻兄,你真是深思熟虑,这一番计较,弟远不如也。”
    “计较个屁,呆书生一个,还以为自己是诸葛武侯呢?”
    深更半夜,外间突传人声,两个二十来岁的书生都是惊的手脚冰冷,这个时候虽然没聊斋可看,但狐仙一类的志怪传奇也是不少,两人大眼瞪小眼,脑海里一时就都是各类的志怪传闻涌上脑海中来。
    “动手。”
    外头的人没叫他们等太久,两个书生就看到有几个黑影从打开的窗子猛扑进来,微弱的烛光一下子就被带熄灭了,然后就是彪悍轻捷的身影直冲到自己身前,接着就是有重物打在自己头上,“砰”的一声,两人都是翻白着眼,一起晕了过去。
    “郑三虎你他娘的小心些,敲死了大人得剥你的皮。”
    “放心吧。”
    郑三虎是行动组里年纪最大的一个,他十七岁才被带到顺字行里来,现在都快十九了,如果不是秉性忠直,没有杂质,这厮恐怕是没有资格被带进来的。
    就这样,这厮也是在城西的喇虎组织里混过,虽没犯过大恶,用棍子敲人脑袋抢劫的事,也是跟着上头的大哥们干过不少回了。
    听到王国峰的警告,郑三虎嘿嘿一乐,道:“俺下手砸晕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这两个呆鸟,一看就是读书读虚了身子,俺就使了三成力,他们都晕翻过去了。”
    “嗯,你这浑球反正要多加小心,出事了谁也护不住你。”
    王国峰对今晚的这一次行动总体来说还是满意的,情报准确,行动也迅速果决,没有意外,甚至到现在为止,连一声狗叫也没听到,这样的结果,可堪安慰。
    他抬首望天,但见月明星稀,果然也是干这种事的好日子,当然打了一个唿哨,众人七手八脚,将这两人放在麻袋之中,这一次没有从墙翻出去,而是直接到了门前,拉开门栓,迅速离开。
    邹元标只有一个老仆跟着,负责做些饭菜与他吃,老年人嗑睡,这会子睡的香甜,王国峰等人动静不大,老仆睡的香甜,浑然不知,自家主人已经被人给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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