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种掣肘,使哪怕是张居正这个大明第一权相在做事时也要掌握平衡,小心翼翼,此时听到张惟功的问安声,张居正才从文书堆里抬起头来。
    距离上次见面还没有几天功夫,张居正似乎见了一些老态,对一个五十来岁的政治家来说,他脸上的疲惫之色太过明显了。
    “老夫知道你人虽小,但很精细。”张居正看一眼惟功,开腔说话,他的嗓子有一些沙哑,说了一句后,惟功忙将案角的盖碗端起来,递了这去。
    张居正喝了一口茶,才继续说道:“老夫刚刚同你说过的话,你全忘了?”
    “下官记得啊。”惟功笑道:“不可交通中外,不能因为在皇帝身边就生骄矜之心……全记得呢。”
    “那在兵部是怎么回事,嗯?”
    张居正猛然提高声音,厉声喝问,在他的这种颇具压力的问话方式下,不知道有多少部堂级的大臣和总兵级的将领为之失色,战栗,害怕,最终将心中最真实的想法暴露出来。
    这位首辅,是天子都敢训斥的狠角色,没有人怀疑,这种俨然若有金石之交的厉声喝斥下,隐藏着多少愤怒,而这种愤怒,却是随时可以用权力来变现,这才是最叫人感觉惶恐和害怕的地方。
    “下官没有交结外官,没有替人说事啊……”
    “不是说这些,你在兵部说了些什么混帐话出来?”
    “下官说的是心里话。”
    “哈哈,还是心里话了?好的很,给你一柱香的功夫解释,解释不通,张惟功,你就完了!”
    张居正的中气倒真是十足,一张脸膛也涨的通红,四周观看的中书舍人们都是看的目瞪口呆,阁老元辅大人自万历年间以来,还真的是头一回被人气成这般模样。
    “下官不要一柱香……”张惟功深吸口气,沉声道:“文贵武贱,这原本就不是祖制,是伪祖制!”
    “嗯,好大的胆子!”
    如果惟功认怂,张居正可能还瞧不起他,以他这样的大人物,能到如今的地位都是披荆斩棘厮杀出来的,其中肯定不乏需要赌上身家的时候,但张惟功才这么丁点大的年纪,当着自己元辅阁老的威压在前,居然还能这么硬挺,就算是张居正,在心底里头也不能不有几分激赏的感觉。
    “文武之辩,下官是出于公心,记得宋时宰相王安石变法,首要便是要重将权。仁宗年间,曾公亮亦说要紧的不是从中掣肘,要给将领决断权,无决断权的将领,打不了胜仗。今文贵武贱到了极至,文视武为奴仆,那么请问元辅,武当视文如何?”
    张居正眼中闪过一缕奇光,眼前的这个少年,一次又一次的涮新着自己对他的认知。他知道惟功爱读书,但没有想到,已经读到如此地步。
    其实在大明的有限的几个读书人中,也是知道文官压迫武将太厉害了并不好,在几十年后,大学士孙承宗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重将权,也是孙承宗提出来的响亮口号。
    不过孙阁老对关宁辽东将门,特别是祖家这样的大将门又过于客气,这导致关宁将门越来越跋扈不法,最终成为藩镇式的军阀,又走上了另外一个极端。
    张居正缓缓点了点头,问道:“那么,你的意思就是要文武并尊?”
    “最少,两位镇边大帅那般的人物,不能长跪于兵部大堂之上!”
    惟功的话掷地有声,显的光明磊落。
    张居正越发相信,这少年是临时起意,并不是出于谁的授意在兵部胡闹。其实当时武将也有一些反弹,比如戚继光在蓟辽总督上任或是巡抚路过时,就曾经写信给张居正,委婉表示自己不愿以大礼迎接这些文官,但张居正的回信也是苦口婆心劝说,叫这个心腹爱将切莫有骄纵之心,免得落人口实。
    对戚继光都是如此,何况眼前这小子?
    张居正愤怒之意虽然略减,但对惟功却不能不有所处置:“免你的亲从官,导驾官,以后在府军前卫排班,轮着你班次再入宫,否则就老实在家呆着,不准再胡说八道。若再有兵部之事发生,将就一捋到底!”
    “谢过元辅处置。”
    这个结果也算是比想象中轻的多了,原本惟功真以为自己会被一捋到底,只能回英国公府当一个平头百姓,连皇帝也都叫他受一阵委屈,做好被免官的准备,当然,小皇帝肯定会利用一些机会,在最短的时间里恢复他亲从官的身份,皇家和勋旧、禁卫之事,外臣是不好多插手的。
    这一次,算是便宜了。
    张惟功深深一躬身,谢过张居正。
    “你等着,迟早叫你请君入瓮!”张居正对惟功笑骂道:“小孩子看几本书,便以为知天下事了,等你自己做做看再说话看看,去吧!”
    惟功抱头鼠窜,却是知道,这一关暂且过了。
    看着他的身影,张居正严刚坚毅的脸上浮现出难得的笑意……京师这个大酱缸,由得这个少年出来搅一搅,倒也不错呢。
    ……
    “小侄见过马帅!”
    小小的三进院落,在江米胡同里并不起眼,门前槐树下是石阶和朱门,只有这些才能看的出来主人的身份不低,头进院子里是一水的水磨青砖,南侧墙角摆放着一个箭垛,左侧墙边,则是刀枪剑戟等兵器。
    这里就是马芳在京城的居所,北京居,大不易,这样不起眼的三进二十来间房的小院,买下来最少也得三四百两银子,对一般的穷京官是负担,对马芳这样久镇边疆的总兵官来说,那就是真正的低调了。
    进得院中,愉功干脆利落的行了个礼,马芳捋须微笑,点了点头,算是还礼。诺大院中,除了应门的小厮和马芳身边的两个伴当外,空空如也,显的十分寂寥空旷。
    “二世兄不在家么?”
    经过兵部之事,张惟功和马家算是真正攀着了交情,最少他替这个老帅仗义执言之后,以武人的耿直脾气来说,算是通家至好也不为过。
    “来京一次不易,他去各家拜拜门子……”马芳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喽。”
    这确实是合理的理由,马芳这样的身份当然不便拿着名刺拜帖各家去拜门,除了几个阁老和兵部、吏部,还有都督府的几个大佬之外,他就不需要上任何人的门了。马林位份尚低,代父拜门子,也是很合适的事。
    只是无论如何,马芳也掩饰不住自己眼中的落寞之意。他现在的身份,岂是拜门子得来的?人家年纪虽小,还知道上门讨教,偏自己的儿子,却只知道经营关系,吹牛皮,拜门子,真正用在功夫本事上的时候,有几天?
    “惟功哪,我们不要在这小院里说射术,出城去吧。”
    “成,随马帅安排。”
    “出宣武门吧,那里地广人稀,适合一些。”
    惟功含笑道:“宣武门外确实是村落最稀疏的地方,马帅安排的极是。”
    “你这小子嘴巴也甜,和老夫说话随意就好,不要这么生疏客套!”
    马芳慈眉善目,又是须发皆白,说话时自有一种威仪气度,惟功罕有的在人前感觉到了一股压力……他确实是在宫中呆的久了,不知不觉也沾染上了一些油滑的气息。
    当下只肃然答了一声,便是不再吭声了。
    马芳感觉到了他的变化,赞赏的点了点头,但也并没有出声。
    马府伴当牵马过来,这时惟功才看出来,这些长随可能在边镇都是强悍的家丁和亲卫骑兵,每个人身上都有伤痕,寥寥几个人,竟也给他不小的压力,一股若有若无的杀气,在这几个长随身上散发出来。
    众人骑马而行,绕道过皇城,从大明门前直插往西,经过城隍庙市时,惟功看到自己的顺字行门口十分热闹,熙熙攘攘的人群几乎占了半条街,而同时店门前已经帖出了告示,从万历五年七月中元开始,顺字行开始承担钱庄业务,也就是存银取银,存银取息,银钱兑换等等。
    当然,顺字行还是有自己的特色,最少在京城和通州,张家口这三地,可以通存通兑。
    这是一件新鲜事,当时的钱庄还不具有这样的功能,事实上钱庄业在明清之际是一个倒退再进步的过程,宋人的交子汇兑业其实还走在大明前头,只是经过蒙元之后,一切都是与当年不同。
    现在的钱庄只是简单的存钱取兑的能力,当然也有一些达官显贵之家利用质铺和钱庄放印子钱,大获其利,惟功的顺字行不打算这么干,在京城显贵之家太多,皇家也是要脸面的,做的太过份了落人口实,很容易被人攻讦,从官面上解决顺字行。
    当然,也是和他开的不是钱庄有关,顺字行主要进行的就是货物递送业力,当然银钱存兑也算是业务延伸,未来可能还有远程运输及人员运输,甚至会有海运,不过那肯定是很遥远的未来了。
    “这家店了不起。”
    马芳居然听说过顺字行,今日亲眼得见,不觉感慨道:“在宣府时就常听人提起这家商行,宣府和东协一带的商人,得益于这家商行多矣,不知道是谁开办的,是有大胸襟和手腕的人物。”
    惟功灿然一笑,在马身一侧身,答道:“马帅,过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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