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太监正如惟功猜测的那样,是御前身份最高的大人物,也是现在内廷的实际掌舵人,赫赫有名的双林太监冯保。
    司礼监掌印太监,提督东厂太监,掌御马监太监,兵权,特务权,内廷相权,三权在手,这是毫无争议的内廷第一人!
    再加上与张居正政治盟友的关系,还有身为小皇帝大伴的身份,在内廷中,无人能在其上不说,在其在右当助手的资格都是没有。
    此时奉命问张惟功话,冯保目光如刀,盯视着张惟功,沉声问道:“你识字否?”
    “识字,三字经,千字文已经通读,亦读完了孝经。”
    “哦?”
    冯保稍觉意外,显然是张惟功的水平还是比他预料的要稍高一些。惊奇一声后,脸上的神色更加满意了一些。
    “听说你每日开弓,练习刀剑,骑术也不坏,是么?”
    “骑术是自幼学得,开弓练剑诸事,都是有的。”
    “唔。”
    冯保微一点头,话锋一转,突然问道:“你的身世,听来颇有叫人动容处。你生母,为北虏破边所害,今回到英国公府,感觉如何?”
    “无非是父慈子孝。”
    惟功没有直说,却是兜转而答。他没有提祖父,毕竟张溶对他没有好感,强他过继出去,这是很多人俱知的事实,提起祖父,未必无趣,但这个父慈子孝,意思就可堪玩味了。
    “哈哈,答的很好。”
    冯保笑了几声,赶紧也住了嘴,惟功答的巧妙,却是叫他差点在御前失态了。
    不过他好奇心起来,想了想,又问道:“那么,诸兄弟之间如何呢?”
    “那无非就是兄友弟恭。”
    “妙,妙极。”
    两问两答,虽不能说极尽机锋,但以惟功七岁小童的身份,这就足以叫人惊奇了。
    “学问怕是寻常,七岁多在江南人家已经能赋能诗了,倒是身手想来不差,品性更加纯良。”
    当面问完,冯保回转身,如此回奏。
    万历也是一直在边上看着,在惟功对答的时候,皇帝一直打量着惟功,在此时也是笑着点点头,答说道:“大伴说好就必是好的。”
    “那就先着他下去,回奏太后了,再说。”
    冯保颇有担当,自说自话的代皇帝当了家,回转头,对张惟功道:“你先回去,稍后就会有旨意。”
    虽然张惟功这个当事人在身边,但那边说话商量,看似与他有关,但却完全将他杜绝在外,根本不容他有什么意见。
    这便是权势,惟功这般想道。
    “臣告退。”
    有人指点了一下,惟功站在原处,再次长揖,然后毕恭毕敬的正面而退,待到平台石阶时,才转过身下石阶。
    此时广场上还有不少官员在,对答的时间并不长,一共也就这十几句话,待惟功下到石阶下时,回头一看,皇帝和随行太监们已经回转到皇极门内了。
    ……
    “看样子是冯内相在其中起的作用。”
    回到国公府邸之后,张元芳和惟功一起,来到上房,与张元功一起商量。
    “应该是。”张元芳皱眉道:“小五毕竟年纪太小,我不知道,大内要他做什么?”
    “怕是侍读?不过侍读的话,应该找文官家里的子弟才是。”
    “宫掖深处,不是好地方啊。”
    “此事容我再打听,现在来看,应该是好事大过坏事。冯双林虽然跋扈骄狂,权势熏天,但不是那种无缘无故同人为难的人。”
    两个大人神色凝重,惟功只在一边静静坐着等候,今天的事现在还不是他能考虑取舍的,但看到张元功和七叔都是神色凝重,他便起身笑道:“现在议论不得要领,我看还是静观其变吧。”
    张元功和张元芳对视一眼,齐齐苦笑一声,都是一起点头,叹息道:“看来也只能如此了。”
    张元功自嘲一笑,又道:“我二人遇事还不及小五沉着,可堪一叹。”
    “他不过是年纪小,不知道宫中风险极大,稍有一字吐露出错,就可能是一场大祸。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哈哈,不过天子和内相都对小五青眼有加,毕竟是件好事。”
    “小五的气质模样,还是平时苦练之功,你我二人,对他也是督导有功啊。”
    两个中年人很没有节操的哈哈大笑起来,确实,惟功能有这样的际遇,还是这半年多来证明了自己的价值,名声在外,不然的话,也就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只是吹嘘自己督导有功,这实在是太没有脸皮了啊……
    ……
    宫中的消息一时半会却没有过来,这令得翘首以盼的张元功和张元芳都有点失望。
    不过一想也是释然,新年正旦,宫里比外廷又忙的多了,这个时候新春刚过,庆贺正旦时皇帝接见勋戚品官,内廷也是川流不息的命妇进出,这几天肯定消停不了,再者说过了新春就是元宵,在大明,对元宵节的重视可比后世要紧的多,是朝廷官府和百姓一年一度唯一一次在一起狂欢的节日!
    唐宋之时,皇帝都会登临城楼,在万民的目光之中与民同乐,大明是到不了这样的地步,但在宫中扎灯山,内侍全穿灯景补子,赐大臣灯,金吾不禁,城中各处,到处都是勋戚百官缙绅之家扎成的灯山,百姓都是全家齐出,成群结队的上街看灯,这样的日子,当然比留在家里守岁的年三十更受百姓的喜爱和欢迎了。
    这几天,就算是英国公府都是在预备灯山,年年此时,各勋戚府里都是使出全力,自己家的灯山务必要华美之余,更添新意,同时还要打探别家的灯山是什么造型,用什么材质,互相别苗头,争上风,此事年年都是张元德在负责,张元功也懒怠理会,这等锦上添花出风头的事,这个二弟向来是当仁不让,也由得他了。
    到了初六这一天,对张惟功来说,却是一个可资纪念的大日子。
    清晨时分,吴惟贤单人匹马,前来国公府教授张惟功。
    “先来说说看,为什么要习武?”
    数九寒天,师徒二人穿的都是十分落利,两人都是穿着短罩甲,没有戴帽,在国公府南侧小院外的一处空地上,吴惟贤劈头便问。
    “先强身健体,再保家卫国。”
    “屁话,虚话,一听就不是实话。”
    惟功挠了挠头……这个师傅,虽然不要师徒名份,但看来不是能随便敷衍的。
    吴惟贤虽不是大将,名将,但亦是游击将军,领精锐兵马一千五百余人,常年在边境上与蒙古人交战,这样的人久历世情,想用虚话来哄骗,自然是行不通的。
    “报仇雪恨,能快意恩仇。”
    “这话他娘的听的象是真的。还有没有?”
    “快意恩仇之余,如果能行侠仗义,就更好了。”
    “差不离了。”
    吴惟贤终是展颜一笑,捋了捋自己下巴上的胡子,点头道:“假话真话,一听就知道。你小子那天在那巷子里就是行侠仗义了吧?”
    “吴叔说的是。”
    “究竟不算是真的侠义!”
    惟功等着夸,吴惟贤却教训道:“为大将者,约束十万虎贲,镇守千里边境,使虏骑不能南犯,保百姓生民平安,这算不算侠义?”
    “这个,算……”
    “为官员者,一道禁令,城中千万人为之效力,绣衣持斧,斩坊间游手无赖奸徒,这不比你想的侠义痛快?”
    “呃……”
    “小子你身处这样的地方,为官为将都是很轻松的事,我听说皇上都召见过你了,他娘的老子七岁时还在村子里滚泥巴,你这样的身份却想和人动手打架,真他娘的荒唐啊。”
    “吴叔……”张惟功盯着吴惟贤的双眼,一字一顿的道:“一个人想出人头地,首先就是不能轻易改变志愿。吴叔如果是在试小侄,现在已经可以有答案了。”
    “哈哈……”吴惟贤暴笑起来,转瞬又是笑止,这一次,脸孔上没有一丝笑意,整张脸已经冷若冰霜:“你小子要是被我一说就动摇,咱们今天这第一课就算上完。还好,你没有叫我失望!习武,就是要杀人,什么强身健体,谁他娘的和你扯这种骚?强身健体,不需要习武,咱们习武,就是杀人!”
    这一番话,说的人热血沸腾,惟功怒声道:“吴叔,我就是要杀人!”
    “听说你小子的娘亲是上年插汉部落那些狗怂破边时出的事?”吴惟贤慨叹一声,摇头道:“咱们蓟镇和大帅已经算得力了,可惜还是有漏网之鱼。”
    “一条漏网之鱼对你们戚帅不算什么,对我来说,却是终身之恨。”
    “浑小子说什么呢?”
    吴惟贤闻言大怒,伸手巴掌在惟功头上一拍,怒道:“嘉靖年间鞑子还一路打到京城脚下,沿途杀了多少人,坏了多少人家,隆庆年间也有过一回,从我们大帅到蓟镇,小王子这几年来没有一次亲身犯边,过万人的战事也没有过一次,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你小子当此事是等闲?”
    惟功默然,吴惟贤说的是事实,他到京城后,眼界高出许多,接触的人和事都不能和小山村比,所以知道吴惟贤说的是事实。
    但就算如此,他也不能将心中的块垒全盘托出,他的娘亲和继父,还有很多的乡亲不是死在鞑子手里,却是死在大明官兵手中的!
    这样的话,就算是生父和七叔他都没说起过,只有在他有能力复仇时,他才会将此事说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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