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正阳门东西大街和戎政府街都转悠了一阵子,张惟功身上有几两散碎银子,没过一会就用的精光。
    他出来一趟十分难得,给七叔买了一套新版雕刻的文人小说,大明隆庆万历年间,文学小说十分盛行了,三言二拍和金瓶梅等名著都在这一时段出现,坊间有不少书籍跟风而作,虽然良莠不齐,用来解闷倒确实是好东西。
    买了几本杭州那边过来的书籍,又给七婶买了一匹松江布,五两银子就使了出去,身上就只剩下几钱碎银和几十个大钱了。
    惟功苦笑笑,七叔七婶对他不薄,不算小气,不过也真的不宽裕啊。
    说起来七叔还是三品都指挥,出入皇城用的是金牌,皇城和宫城出入,有牙牌,铜牌,木牌,比如内使和小火者用的就是木牌出入,普通的锦衣卫和旗手卫用的是铜牌,只有十分有效的高级武官和公侯伯是用金牌出入,金牌分仁义礼智信五等,仁字牌是公侯伯用,七叔张元芳用的是义字号金牌,排号第十七,惟功看过一次,做工十分精致考究,不准外借,否则借与者与借者同罪。
    金牌,宝刀,都指挥世职,这都是国公府子弟的特权,也是朝廷和皇室对勋旧子弟们的信任和倚重。
    只是待遇上,就差强人意了。
    七叔张元芳年俸才一百余两,还要折支一部份香料和布匹,相同身份的武官都会吃点空额,用占役,虚领兵饷等办法来损公肥私,但七叔明显不是这样的人。
    原本住在南街,城外有田,日子还算宽裕,到国公府后,说是有份例银子,但从来没有实额到手,额外的开销反而多出许多。
    三品武职官,在国初时也是一省最高的军职,指挥十几万卫所军人,到现在这种时候,在京城也就勉强糊口了。有一些世家子弟没有实职的,虽然有官职在身,甚至连温饱也难!
    钱花的差不多,惟功便叫驴夫赶着毛驴往回。
    热闹瞧也瞧的差不多,还是要回到日常的轨道中来。他的毛驴,装着买来的东西,开始折返,没走多远,从热闹的地方脱出身来,天地之间,似乎一下子就寂寥起来。
    ……
    牵驴的驴夫为了赶紧回家,领着惟功没走大道,而是穿了一条小巷子,这一穿,却是穿出毛病出来了。
    在胡同里头有一群人,分成两边,一边是五六个,另外一边却是十倍左右。
    但趾高气扬的却是人少的一边,人多的都是一些少年,最大的不过十三四岁,都是童子和少年的打扮。
    人多的一边却都是彪形大汉,大冷的天,披着羊皮袄子,胸口处却是畅开着,露出一从从的黑毛,脸上都是满脸的横肉,一看就知道不是善类。
    “小官爷,咱们绕道走吧。”
    驴夫是老实人,一看眼前的场景,登时吓了一跳,牵着毛驴,就想绕道走。
    “成。绕道吧。”惟功点头道。
    眼前的这些人,都是俗称喇虎的游手无赖,北京城一百五六十万人,这一类人最少有几万到十万人之间,当时的社会福利肯定不能和后世比,有不少人从北直隶各州府的到京城来讨生活,生意失败,或是投亲不着,衣食不能自给后就走了这一条路。
    也有的就是天生恶人,不愿出力下苦,只能欺良压善,赚那些伤天害理的钱。
    对大明的这些东兴和洪星,惟功不愿与他们打交道,他用冷漠的眼神扫视了一圈,等着驴夫带他回转方向。
    对面的人也有一些看到了他,见惟功穿着打扮象官人家的子弟,就不曾上来为难他,见他要走,那些人又将眼光收了回去。
    当中打头的大汉狞笑一声,厉声道:“你们小崽子找死是不是,今天又不足数?”
    众少年纷纷哀告:“周大哥,且再宽限几日吧。”
    “我等已经尽力了,年关节下,实在是不比平时容易得手。”
    “纵是乞讨也不是好时候,不是我们懈怠,实在是……”
    说话的少年年纪都稍大一些,声音都是十分惶急,惟功在毛驴转身时才看见,那群汉子之中有一个大汉脚底下踩着一个少年,整个人几乎都被踩在烂泥里头,只露出一张脸出来。
    这个少年,最多七八岁年纪,被踩在脚底也在努力的挣脱,但却是没有办法挣脱出来。
    “你们无需多说。”
    踩人的大汉摆了摆手,脸上又露出一丝狞笑来:“年根底下,都是手头紧的时候,大家都在把银子往手里拢,没有散出去的道理。夏天时叫你们卖水霸井,春天秋天时小偷小摸,冬天乞讨,唯有年前这几天,最为困难。”
    “周大哥能明白我等的苦衷,那是最好不过了。”
    一群少年都是成了精一样,点头哈腰,向这个姓周的汉子奉承着。
    “但你们有苦衷,我的苦衷又怎么办呢?”
    姓周的大汉脸上还是带着笑容,但脚上却是使劲一踩!
    “啊……”
    他脚底原是踩着那个七八岁孩童的背部,现在却是换了地方,正好踩在手肘上!
    一脚下去出尽全力,小孩子骨骼哪里经的住这样的大力,在场所有人都听到啪嗒一声,显是将那小孩的手骨踩断了。
    发出短短的一声惨叫之后,那个小孩已经是疼晕了过去。
    “这手不要接,掰弯了长,再踩断另外一手,踩断两脚,全部掰弯。”
    惨叫声中,踩人的汉子根本行若无事,抬起脚来,又向那小孩另外一只手踩过去。
    将两手两脚打折,掰弯,用畸形的手脚模样来乞讨,这是京城花子们用在小孩身上的惯技,这样的手脚残疾,又是孩童,总能激发人的同情心,所以总能乞讨得手。
    只是此等行径太过恶毒了,一般人也是用不出来。
    而官府一旦查实此事,主犯必判凌迟,所以寻常人也不敢为之。
    这姓周的汉子显是老手,一脚下去正好踩在手腕和臂骨之间,把手弯过来长,一定是奇形怪状,叫人见之心惊,而踩断一手后,他又抬脚,向另外一只手踩去。
    再踩断两脚,就算完成此事了。
    所有围观的少年都是毛发倒竖,他们多半是十来岁左右的年纪,最少的是六七岁,多半是失去亲人之后流落街头,人数虽多,却没有主心骨,所以任由这些大汉欺凌。
    此时看到大汉又抬脚,所有的少年都是又惊又怒,有一些想冲上前去,但没有人带头,犹豫再三,仍然是不敢向前。
    “住手!”
    最要紧的关头,张惟功一声厉喝,止住了那姓周的大汉。
    听到喝声,踩人的大汉停住动作,看了眼张惟功,不耐烦道:“哪家的小少爷,这样的事情不是你们能管的,赶紧走吧。”
    周姓大汉叫周奎,他是有眼力的,张惟功身上的穿戴看似平常,但有几处细节明显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周奎不想一下子就撕破脸。
    “杀人诛心,你这样的行径,虽未杀人,却是比杀人可恶一万倍。”
    张惟功坐在毛驴身上,赶驴的已经吓的躲远了去,他自己控着驴,一字一顿的道:“你这样行径,该死一万次!”
    原本他是不想管这些游手无赖的内哄,但如果眼前这样的事也置之不理,他怕自己下半生都会活在恶梦里头。
    有些事,是一定要管的!
    “哈哈,真是笑死人了,这小毛头说话倒也狂妄,你要管,你拿什么来管?”
    张惟功骑在毛驴上,只是十余岁的小童模样,手中空空,驴身上还有一些刚买的年货,无论如何,眼前这些人都不相信,这个少年,能插手眼前的事。
    “老子又要踩了,看你这娃儿,怎么来管?”
    周奎脸上又是浮现出笑容来,他确实是不止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了,京城的花子里有残疾的,不少都是出于他的脚下。这么多年,早就心如铁石,便算是他自己的亲生儿子在此,只要有需要,他也能毫不犹豫的将其踩成四肢残疾!
    他慢慢抬起脚来,脸上也是挑衅的笑容,眼前这少年,说话狂妄,也是惹动了他的真火!
    事情紧急,惟功脑海却是一片清明。
    一年之内,经历过太多的事,这半年来,习武,看史书,兵书,对他的心志有了绝大的锤炼和提高。
    既然揽事上身,就一管到底!
    “杀!”
    张惟功决心一定,没有丝毫犹豫,推掉驴子身上的年货,两腿用力一夹,居然策动毛驴,向前疾冲起来!
    一人一驴,疾冲向前,配上炸响的杀声,居然是营造出人走兽骇,天地变色般的威力来!
    小巷之中,地方并不宽阔,眼见他冲过来,一群少年当然连忙闪避,那毛驴大约从未有人这么驱骑于它,似乎也是发了脾气,四蹄翻飞,跑的飞快。
    周奎眼见如此情形,也是有点发呆,脚抬在半空,竟是呆征住了。
    “涮!”
    惟功没有犹豫,冲到近前时,手中却是挥着一柄镰刀,刀锋冰冷,向着周奎的喉咙上直接割了过去!
    他下手如此狠辣,周奎等人根本想象不到,他们这些做喇虎的,平素只不敢惹内使和勋旧外戚官员等上层人士,需知他们再狠,不过是江湖人士,几十年前,有一个巡抚初到江南,立刻发牌,尽捕苏州和松江一带的打行中人,一天之内就捕杀了几百人,苏松几府的打行无赖为之一空!除了和朝廷官府相关之外,就只有他们欺负人,绝没有人敢与他们起冲突。
    眼前这少年,看似平常,谁知道一旦动手,便是如此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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