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阮忙招手把漓儿叫过来,小声交代,“祁公子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你带他们去后院,顺便把南屋收拾出来给他们父子住。”
    漓儿年纪尚小,不懂人情,只知平日里只有她与小姐住在这里,有时晚上还会有男人在外拍门,让两人不敢睡觉,抱着被子坐到天亮,而现在祁公子住进来,家里热闹了,多一个人就多了一份安心,总归家里也是有男人了,于是高高兴兴的带着祁烨父子去了后院。
    江阮这处小院落不大,前堂用做了胭脂铺子,后院还剩四间屋舍,平日里她与漓儿共住一间,一间做了小厅外加饭堂,还有一间做了库房,她要漓儿收拾的这间则是闲置的,平日里她偶尔会在里面制作一些水粉胭脂。
    漓儿将祁烨带到小厅里,给他泡了茶,便跑到南屋去收拾房间去了。
    榕桓抱着杯子小口喝着茶水,走了这一路,他的脸越发红了起来,喉咙发涩,忍不住咳了几声。
    “怎么了,不舒服?”祁烨皱眉。
    榕桓不想他担心,忙摇头,“我没事儿,只是这屋内的味道让我有些头晕。”他向来对气味比较敏感,这屋内的香烛之气有些浓郁,加上他今日精神状态不好,是以有些憋闷。
    榕桓端着茶杯站起来,四下转了转,有些疑惑这屋内怎么会有香烛之气,待看到这厅堂之内还有一间内屋时,不由掀开了面前的蓝布帘子。
    ‘哐当’一声,茶杯落地的声音,祁烨倏地站了起来,摸索着上前,“桓儿,怎么了?”
    榕桓站在那里,手里挑着帘子,眼睛看着屋内靠墙而立的方桌,手不停的抖着,眼眶发红。
    “桓儿---”祁烨声音越发焦急。
    榕桓哽咽出声,“三叔,是我爹...我娘的牌位。”说完,豆大的泪珠从眼中滑落,榕桓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头重重磕在地上。
    祁烨的步子猛地顿住,垂在身侧的手猛地蜷缩起来,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可看清楚了?”
    榕桓抬眸,泪眼模糊的看着方桌上立着的两块牌位,声音里带着哭腔,“荆州宝丰巷林汉卿夫妇之位,荆州宝丰巷林家三公子之位,三叔,这是我爹我娘与你的牌位...”榕桓伏在地上泣不成声,“爹娘,孩儿终于找到你们了。”
    祁烨胸口不断起伏着,呼吸急促,抬步缓缓走上前,被门槛绊了一下尚不知觉,踉踉跄跄的走到方桌前,伸手抚上了那牌位,白皙的手指颤抖着顺着那沟壑抚了下去,半晌后,低喃,“大哥,我来晚了。”
    *
    江阮将几个妇人打发走了,正想要回后院看一眼,铺子内又走进一人,一身锦缎衣袍,风度翩翩。
    江阮看到来人,先是愣了一下,继而有些不确定,“纪...公子?”上一次见他时三年前吧,在鲁国公府的赏花宴上,他在府中迷了路,恰好碰到她,是她带路将他送回了宴席上。
    纪泉明看到江阮,眼中闪过一抹亮光,“二姑娘,好久不见。”
    江阮福身行了一礼,“不该称呼您为纪公子了,而是纪大人,听闻纪大人前些日子刚刚晋升礼部侍郎,恭喜恭喜。”
    纪泉明忙抬手,“二姑娘不必多礼,你我不需如此。”
    江阮起身,轻笑着转移话题,“纪大人来是为家里的夫人选脂粉的吗?”
    江阮说着走到架格前取了几种脂粉,“纪大人怕是也不懂,您可以说一下夫人长得何般样貌,我可以为大人挑选一二。”
    纪泉明眉头微皱,按住桌上的胭脂盒子,“二姑娘,我今日前来并非为了买脂粉。”
    江阮不明所以的抬眸看他,“我这里是胭脂铺子,纪大人来不是买胭脂水粉,难不成是奴家犯了什么错,要被抓到官府里去问罪吗?”
    她这一抬眸,琼姿花貌,姣如秋月,纪泉明眸色一深,慌忙别开眼睛,“二姑娘说什么呢,我家里有没有夫人,何须买水粉。”
    没有夫人?江阮记起来了,前段日子,来买胭脂的李家娘子还跟她说过这礼部侍郎家的小妾刚刚得病死了,那小妾跟李家娘子还沾了点儿亲戚。
    纪泉明见她总是不接他的话茬,不由长叹一口气,干脆直说,“二姑娘,三年之期已经到了。”
    “还有五日,二姑娘,皇上所说的三年之期便到了,你已经为林家守寡三年了,你可以自由了。”
    “自由?”江阮看他一眼,“纪大人说笑了,林家三公子是我的夫君,为他守寡自是理所应当的,并非因为皇上的话,而是我自愿的,所以何来自由之说?”江阮虽笑着,却不达眼底,语气甚至是有些不悦的。
    “是我言语不妥,唐突二姑娘了。”纪泉明忙行了一礼,“还望二姑娘莫要见怪。”
    江阮神情淡淡,没说话。
    “今儿个下朝之时,我碰到了鲁国公,鲁国公看来也是念着二姑娘的,也提起了二姑娘的婚事...”
    “纪大人。”江阮打断纪泉明的话,“我是林家的寡妇,便是林家的人,我的事儿与江家再无关联,若大人是来买脂粉的,奴家欢迎,若大人是为了旁的事儿,那么奴家爱莫能助,还请大人移步别处。”
    纪泉明见她不悦,只得把许多衷肠之话咽了回去,留下一句改日再来,便不舍得离去了。
    看着纪泉明离去的背影,江阮有些恍惚,三年,这么快就三年了吗?
    她的婚事,想起来都觉得神奇,她这个人仿佛生下来就是为了林家三公子准备的。
    先皇在世时,特别宠信身边一位打小伺候他的林公公,这位林公公追随先皇上过战场,把先皇从死人堆里背了出来,为先皇挡过刀剑,先皇对他尤为信任,待他犹如兄弟。
    宫里的宫女太监到了一定的年龄是可以被放逐出宫的,但林公公是先皇的贴身太监,自然不能像普通太监一样出宫,但是皇上想着林公公比他小上十几岁,等他百年归天了,林公公身边没有亲人也是可怜,于是允许林公公在宫里当差时在宫外娶妻,这样等他日后若不想在宫里养老,出了宫也可有人照顾他。
    而这位林公公并没有娶妻,而是在荆州置办了田地房屋,然后收养了三个义子。
    林公公当时是先皇面前的大红人,想要攀附他的官员大有所在,听闻他收养了义子,便有官员想要利用姻亲来攀关系。
    江阮的爷爷鲁国公便是在一次皇家宴会上多喝了几杯,头脑一热提出要与林公公做亲家,皇上也高兴,当场赐了婚,只是当时并未言明是林家的哪位公子和鲁国公府的哪位小姐,但是大家都知道,金口玉言,林家与江家的这桩婚事,任谁也无法更改了。
    等到鲁国公酒醒以后,便开始后悔了,再怎么说他也是鲁国公,他的妹妹是当今皇后娘娘,他怎么能让江家的孩子去嫁给一个太监的儿子呢,还是义子,这让他鲁国公府的颜面何存,但是金口玉言已是尘埃落定,任鲁国公如何懊恼,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江阮便是那个时候被带回府中的,江阮的爹在外养了一个外室,那外室是个歌姬,本来她是永远没有机会进鲁国公府的,可是因为她为鲁国公府生了一个女儿,于是便被接进了鲁国公府,成了鲁国公府大老爷的一房妾室。
    所有鲁国公府的人都知道江阮是为一个太监之子准备的媳妇儿,江阮也为此受尽了欺辱与白眼。
    先皇过世,林公公又伺候了皇上几年,便出了宫,没几年便在荆州病逝。
    死讯传回宫中,皇上感念他为先皇的付出,记起了这桩婚事,于是下旨命鲁国公府与林家尽快完婚。
    去荆州的路途遥远,出嫁的车队在路上足足走了一个月才到了荆州,就在江阮忐忑就要见到陌生的林家三公子时,却传来噩耗,林家于两日前起了大火,林家大公子夫妻与林家三公子还有几个仆人一共八口全都葬身火海。
    江阮穿着凤冠霞帔赶到官府,林家二公子常年在外,杳无音信,现在与林家唯一有关系的便是她这个未拜堂的新妇了。
    江阮从官府里敛了林家的尸骨,找高僧超度做了法事,然后带着林家的牌位离开了荆州。
    她只从旁人口中得知了林家大公子名字唤作林汉卿,平日里这里只有林家大公子夫妇居住,林家三公子几乎没露过面,街坊四邻甚至也不知道林家三公子叫什么名字,江阮立牌位时只好写上荆州宝丰巷,林家的人从未见过她,她怕逢年过节她为他们烧纸钱时,他们不知到何处来收。
    就连她未见过面的夫君,她也只能写了林家三公子几个字,未知姓名。
    江阮从荆州回来,皇上也得到了消息,召见了江阮,皇上言江阮并未与林家三公子拜堂成亲,与林家的婚事可作罢。
    江阮好不容易离开了江家那个牢笼,自然是不想再回去的,她宁愿做林家的寡妇,也不远去做那个看似风光的江家二小姐。
    江阮跪求皇上,愿一辈子为林家三公子守寡,至死不渝。
    皇上感念她一片深情,隧道江阮只需为林家守寡三年,便可婚嫁自由。
    而如今还有五天便到三年了。
    第6章
    江阮进了后院,看到漓儿正抱了被褥晾晒,江阮走过去摸了摸被子,皱了皱眉,“漓儿,把我成婚时陪嫁的那几床被子找出来给祁公子他们。”
    “小姐!”漓儿瞪大了眼睛,“你不是开玩笑吧,那可是夫人一针一线亲自缝的,用的是上好的绸缎,为了这几床被子,夫人可是费了不少心思的,你自己都舍不得盖的...”漓儿越说越委屈。
    “你呀。”江阮伸出手指点点她的额头,“被子不就是用来盖的吗?不然放在橱柜里等老鼠来做窝吗?”
    漓儿撅嘴看着她,“小姐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江阮忍不住轻笑出声,“好了,你不是也说祁公子他们住进来,你晚上就能安心睡个好觉了,这么想来,这被子还舍不舍得?”
    漓儿偏着脑袋思索了半天,最后重重的点点头,“舍得。”然后转身往江阮的卧房走去,“那小姐,我去抱被子。”
    江阮扯住她,探头往厅堂看了一眼,小声问道,“他们呢?”
    “桓儿小公子有些不舒服,正在床上休息呢。”
    江阮记起榕桓受了风寒,身体正虚,嘱咐漓儿晒完被子后就去煎药,自己则进了南屋。
    屋内已经被漓儿打扫干净,地上洒了水,混杂着着泥土的味道,榕桓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站在窗边负手而立的男子听到脚步声,转身颔首,“林夫人。”
    江阮愣了一下停下脚步,纳闷,“你怎知是我?”
    “我识得你的脚步声。”祁烨顿了一下,“和身上的香气。”
    这话要是从旁人嘴巴里说出来,倒像是登徒子的孟浪之语,但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却无端端的让江阮面红耳赤,只因他风姿绰约,站在那里云淡风轻,仿若神祗一样,让人生不出冒犯的心思,只愿与之亲近。
    江阮再次迈步,走到他身边,“方才我见先生的手受了伤,我给先生抹点儿药吧。”
    祁烨负在背后的手攥了起来,“我的手无妨,就不劳烦夫人费心了。”
    江阮握着白瓷瓶的手越发收紧,贝齿无意识的咬住了唇瓣,勉强笑笑,“无妨就好,那先生休息吧,我先出去了。”
    江阮转身,早就知道他清冷不易接近,向来不喜人近身,又为何心里空落落的?
    下一刻手腕却被人攥住,一个温润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既然夫人已经将药送过来了,就劳烦夫人了。”尾音是一抹几不可闻的轻叹。
    他攥着她手腕的地方忽的一下像冬日里暖手的手炉一般炽热,仿佛要灼伤她的肌肤一般。
    江阮慌忙将手抽回来,气息有些不稳,低低道,“好。”
    祁烨在凳子上坐下,将手摊在桌上,白玉般的指尖处是一个碍眼的口子,尚泛着些血丝,江阮清亮的眸子里闪过一抹疼惜。
    将白瓷瓶打开,江阮轻轻抓住他的手指,微凉的触感,像他的人一般,淡漠清冷,倒是她的手因着方才热度未散,此时更加滚烫起来。
    江阮将药粉倒在他的指尖处,用细布细细的缠好,嘱咐他,“日后走路小心些。”
    祁烨点头,“好。”
    听到一个‘好’字,不知为何,让江阮的心里涌上一抹柔情。
    江阮走后,祁烨垂眸立在窗边,窗子半开未开,鼻息间传来些青草的清爽味道,一窗之隔,院中有何种声音都会一丝不落的全都落入耳中。
    想到方才她与漓儿之言,祁烨微微合了合眼眸,垂在身侧的手微微蜷缩。
    *
    这一晚是漓儿这两年多来睡得最沉稳的一晚,虽然知道祁烨眼睛看不见,榕桓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但是总归家里有了男人,女人家的胆子也就大了起来,想到也许以后再也不用与小姐两人抱着被子瑟瑟发抖的坐到天亮,漓儿就是睡着了嘴角也是含着笑意的。
    江阮这一晚却并没有睡得多好,甚至是一夜未眠,天未亮便起了床,先是到厨房做了早饭,将榕桓的药煎好,然后拿了锄头在院中锄草。
    漓儿打着哈欠从房内出来,伸了个懒腰,待看到江阮,惊呼一声,“小姐,你在干嘛?”
    江阮食指点在唇边‘嘘’了一声,“小点儿声,别打扰旁人休息。”
    漓儿走上前,用帕子擦拭着江阮脸上细密的汗珠,不解道,“小姐,你不是特别喜欢这绣墩草吗?你说这草种在石板之间,青翠好看,别有一番风味,这下过雨后,这草才刚刚长出来,你怎的就把它们都给锄了呢?”
    江阮笑笑,“这草好看是好看,但是种在这必经的路上,怕是多有不妥,不小心踩上去,怕是要摔跤的。”
    “这草这么漂亮,谁会忍心踩上去...”漓儿说了一半便倏地住了嘴,眼睛看向了南屋的方向,原来还是为了祁公子。
    漓儿撅嘴,为何她感觉小姐待这祁公子比待她要上心的多呢?
    江阮岂会看不出她的小心思,从袖子里掏出几个铜板塞到漓儿手中,“阿六怕是已经来了,你若再不去,糍糕可就没有了。”
    漓儿的小脸瞬间明媚起来,清脆道,“谢谢小姐,我这就去。”说着蹦跳着跑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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