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江之上,一前一后两条画舫正在碧波荡漾的水面上缓缓而行。如今已经过了夏天最热的时候,日头不算最炽烈,曲江两岸除了芙蓉园之外还有大片大片的成荫绿树,微风吹拂过来,却也凉爽。而在这两条画舫周围,不少大大小小的船在不远不近跟着。
    今天杜士仪出游并不低调,尽管没有摆出清场的架势,但他把驻守杜宅的前锋营将卒之中,调了半数当做随从,到了曲江后又留下两百人在岸上,余下五十人分两条船泛舟曲江,这样的架势自然惊动了很多在此游玩的平民和士人围观。此时此刻,杜士仪随手举起一盏葡萄酒一饮而尽,隔着斑竹帘,影影绰绰能够看见那些张望的眼睛,他不禁微微一笑。
    “阿弟昨日回来,就已经掀起一股惊涛骇浪,今天那推举章程一出,就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那么多人想要见你一面,你却将人拒之于门外,却还有闲心和我们这些妇人泛舟游玩,好大的闲工夫!”
    固安公主嘴里这么说,可自己也是慵懒而轻松的姿态。这么多年下来,唯有现在此时此刻,是她最最惬意的时候,因为她确定杜士仪已经布好了局,设好了套,只等人入套,只等人上钩。而亲自去请她的王容少不得接口道:“阿姊,今天可得靠你了,他对我都卖关子,今天宣布的消息连我都意外得很!”
    “阿兄,蕙娘死活替你把五姊给拉来了,你要是再卖关子,小心咱们四个人合力把你赶下水去!”见杜士仪还是笑而不语,就连杜十三娘也忍不住了。
    这时候,杜士仪方才看向了崔五娘。和当年自己跟着崔俭玄,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相比,崔五娘不可避免地年华老去,可当年那种强势已经在岁月的冲刷下,变成了内敛和雍容,看不出独身的凄苦,反而显得珠圆玉润。
    此时此刻面对杜士仪的目光,崔五娘便笑着问道:“杜十九郎可是心里有数,用这样不记名投票的方式,绝对推举不出一个贤王来?”
    “不就是不记名,阿兄有这么大的把握?”
    见杜十三娘好奇心难以遏制地盯着自己,固安公主和王容对视一眼,亦是相当关注这个答案,杜士仪方才收起笑容,随手拿起一个小酒杯放在桌子上:“如果没有不记名投票这一点,而是有资格推举的大臣各自上奏疏推举,那么,南阳王李係显然最有可能。因为他是跟着我回来的,又刚刚遭到行刺,再加上东宫一系死过一个太子两个亲王,可以给他加不少同情分。再者,论礼法嫡庶,他最有优势。”
    崔五娘点了点头:“不错,确实如此。”
    “但这只是因为,如果署名,如果不推举李係,反而选别的皇子皇孙,让人知道自己非但不同情屡遭劫难的东宫一系,竟然还和外人勾结,很多自诩清流的人面子上下不来,更觉得有损名声。而如果不署名,那么不但可以脚踏两只船,脚踏三只船四只船,四处许诺,全都是可能的。”
    杜士仪自斟自饮了一杯,又稍稍拉起斑竹帘往远处看了一眼,这才继续说道:“而一旦不署名,又可以在家中把这选票填好,只要保密得好,外人谁也窥视不得,那结果就不同了。不管表面上的呼声有多高,最终出现意外的可能性都很大。我在这里可以大胆预测一下。”
    看到面前四个女人一下子变得更加专注了,他便一字一句地说道:“第一种可能,没有任何一个皇子皇孙过半数,包括南阳王李係在内,每一个人的得票全都会是一个极其可笑而又可怜的数字。这也是最大的一种可能。”
    杜十三娘顾不得质疑兄长,急忙问道:“那第二种呢?”
    “第二种,则是有谁都没注意到的黑马杀出来。不过,不是我瞧不起那些皇子皇孙们,能够在兴庆宫那位眼皮子底下忍这么多年是可能的,但永王李璘、丰王李珙还有盛王李琦都忍不住跳了出来,理应不会有人拥有更好的乌龟神功了。至于颖王李璬和仪王李璲,一个谨慎一个平庸,也无足轻重。所以,从理论上来说,这种可能性是不存在的。”杜士仪说到这里,突然微微一顿,“但是,这世界上没有绝对的不可能。”
    固安公主心里掠过了一个人名,却没有开口挑明。而正在这时候,崔五娘突然开口说道:“如今既然追封了懿肃太子,那么一样冤死的废太子李瑛以及鄂王李瑶光王李琚,是否也应该一样追复名位?”
    “原来如此!记得废太子李瑛一共有六个儿子,全都养在庆王膝下,庆王去世之后,便是太子妃薛氏所出次子李俅为嗣庆王。”
    杜十三娘恍然大悟地双掌一合,而王容则是猛地想起来,杜士仪曾经对自己说过,太子李瑛以及鄂王李瑶光王李琚全都被他从岭南给弄了出来,难不成图谋的便是今时今日?
    杜士仪毫不讶异地看着崔五娘,颔首说道:“五娘子,推举太子一事,据说崔家自有主意,你虽得人敬重,却也并不参与。崔家已经有的是小一辈长成,不说独当一面,但家务也不用你再操心了。今天我邀你来,不是为了别的。你是否愿意帮我一个忙,出长安走一趟?”
    这么多年了,崔五娘虽说并不避讳和杜士仪见面说话,可如同这样的场合却还是第一次。她早已过了少女怀春的时节,面对这样的提议,她本能地感到,在这长安城一片纷乱的时候,杜士仪只怕并不只是在这里打算浑水摸鱼,而是还有别的打算。她没有立刻答应或拒绝,而是仔仔细细思索了一阵,这才认认真真地问道:“今年河北各地只怕要绝收,府库存粮也未必够用,你是打算让我去江南收购粮食,水路运送北上?”
    “这样的事情,怎敢劳五娘子大驾?安禄山囤积在范阳的金银财宝,如今已经尽数抄没,粮秣我已经命人拿着这笔钱去江南筹备了,差的只是水路转运。我想说的是,如果我没记错,崔家这一支出自清河崔氏许州鄢陵房,虽说早就迁出了河北道,但对于幽燕百姓而言,仍然认为范阳卢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是本地的名门望族。经过安贼这一番闹腾,河北各郡县可谓是千疮百孔,我打算仿照当年复置云州的例子,在河北道内清丈田亩,慕民垦荒。所以,需要给河北原住民一颗定心丸。范阳卢氏那边,我大师兄已经当仁不让去河北了,清河崔氏,崔娘子是否能当个代表?”
    招募隐户流民!
    崔五娘立刻明白了过来。几乎只是一闪念间,她就想要爽快答应,可紧跟着就只听杜士仪说出了下半截话:“不论此次选立新君结果如何,我都会在河北道废租庸调,推行两税制,将徭役一体摊入田亩,另外就是,在原先的河北道二十四郡之外,把淄青莱登也一并划入河北道。在这个基础上,河北道免赋役三年,就以此为宣传从江南、山南、河南招纳人口。河北道那些无主之田都是因兵灾而无主的,不是荒田,加上免赋役,这是最好的招纳人口之法!”
    安禄山这一仗,河北各地的大地主不是附庸其叛乱,就是破家灭族,杜士仪虽说尚未来得及安抚便匆匆回返长安,但已经授意张兴编练降卒,清洗那些附庸安禄山的豪绅地主,至少要他们大出血一番,同时抄没被安禄山及其部将霸占的大片土地。所以,如今他最需要的不但有今年过冬的口粮,还有大批的人口!这些人口当然可以全部到江南去招募,但一来气候不同,二来江南虽富庶,却还不比后世,兼且路远,反倒不比河南便利。
    至于所谓的淄青莱登四州,他看中的不是别的,正是登州那出海口的位置!
    知道自家,也就是赵国公崔谔之这一支早已经完全绑在了杜士仪的马车上,想到今晨杜十三娘匆匆来见自己时,不无讥诮地说族老们想要观望风色,打算在拥立之功上出把力,崔五娘终于言简意赅地吐出了三个字:“好,我去。”
    固安公主见崔五娘答应,嘴角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可紧跟着就只见杜士仪看向了自己。知道阿弟没有忘了自己,她顿时大为欣慰:“阿弟是想说,让我和崔家五娘子一块去,也好借用一下我在河洛打下的名声?”
    “娘子军的威风,河洛人尽皆知。如今局势业已明朗,不再需要阿姊枯守长安城了。长安城,太小了!”
    “五娘子都答应了,我还有什么二话,权当是去散心!”
    当画舫靠岸,固安公主和崔五娘双双上岸之后,杜十三娘只觉得自己被兄长忽视了,那幽怨的目光犹如实质。面对突然露出如此小儿女之态的妹妹,杜士仪不禁笑了起来,随即伸出双手在那不再柔弱的双肩上轻轻压了压。
    “不是不相信你这个妹妹,太夫人那里给我捎过信,而是崔十一孤身在剑南道奋战了这么久,他那边更需要你。”
    见杜十三娘顿时噎住了,他笑着颔首示意她上岸去和固安公主以及崔五娘会合,随即方才转头向妻子王容伸出了手。等到夫妻俩一前一后上了岸,他便回头说道:“幼娘,回头送信给岳父,如果可以,请他也搬去河北。长安这边,他这个关中首富再加上我的名号,他简直如同靶子一样显眼。”
    在兵灾蔓延到长安之前,王元宝就已经悄悄举家搬迁,直到长安解围,他也没有贸贸然回归。王容当然明白丈夫的意思,她抿紧嘴唇,点了点头。
    “就让人人都觉得我意不在长安,那些家伙就会使足了劲折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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