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城北墙,趁着城下敌人并未趁着这个下马威攻城的间隙,劫后余生的史朝义帮着乌承恩乌承玼兄弟整顿将士,整理守城器具,顺便应乌家兄弟之请和军法队沟通。他好容易忙完了,还没等他歇上一口气,曹能就已经带着牙兵百人匆匆赶到。当听说是南面城墙那边刚刚也遭遇到了弩炮的强烈攻势,如今父亲则急召自己过去,史朝义登时连退数步,把心一横,声音沙哑地说道:“北边亦是大军围城,还请曹将军转告父帅,我不敢擅离职守!”
    曹能知道史朝义已经猜到史思明的心意了,平心而论,他自己也觉得史思明在这种时候还要杀子立威,实在是太过武断,可他哪里敢违逆主帅?他只能对左右使了个眼色,随即笑了笑说道:“长公子,大帅军令不容质疑,更不容违抗,还请不要为难末将。来人!”
    史朝义早就防着这一招,还不等曹能把话说完,他就急退数步,闪到了乌承恩和乌承玼兄弟身后,这才开口说道:“父帅不过是要杀我,曹将军不用拿什么军令来糊弄!早在父帅派我秘密出城去见杜士仪的时候,我就知道,早晚不过是一个死!父帅想要归降,却又生怕杜士仪不肯,竟然让我对杜士仪撂狠话,要让这幽州城数十万军民陪葬,可杜士仪用了缓兵之计糊弄我,我不过回来如实禀报而已。他身为主将自己信以为真,如今为何却要拿我开刀!”
    眼看城下大军压境,史朝义对于守住幽州根本不抱任何希望,因此他干脆豁出去了,将这桩史思明始终秘而不宣的隐秘公诸于众。果然,他这一嚷嚷,就连曹能也为之变色。眼见得城头将卒一片哗然,乌承恩便适时开口说道:“曹将军,如今大军来袭,幽州城正在危急时刻,长公子在此,还能助我一臂之力,料想南面应该不至于有什么非他不可的事,还请回报一声大帅,就说大敌当前,御敌为重,他事为轻!”
    如果史朝义没有说出刚刚那番话,按照曹能的本意,当然也希望就这么不了了之,可现如今史朝义直接捅破了那一层窗户纸,史思明如若得报定然雷霆大怒,到时候追究到自己身上,他不死也要脱层皮。于是,即便乌承恩已经摆明车马为史朝义求情,他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道:“乌将军,不是小将竟敢驳你的面子,实在是大帅严令,不敢不遵!再说如今正是御敌之际,如若长公子带头不遵大帅军令,这仗还怎么打?”
    他一面软言好语相劝,背后却用手打了个手势。果然,那些只以史思明马首是瞻的牙兵们立刻蜂拥而上,向乌家兄弟和史朝义逼了过去。然而,乌承玼这会儿已经集合了所有麾下的死忠,生怕这些牙兵趁着押走史朝义的机会对他们不利,当即也唿哨了一声。倏忽间,身后亦是百多人围上前来,一时竟成了两相对峙的格局。
    见此情景,城头上的将卒本就因为城外那一番凌厉的打击而惶惶不安,又听到史朝义这番话,如今仿佛又起了内讧,这下子顿时更骚动了起来。
    曹能怎么都没想到,乌承恩和乌承玼兄弟的反应竟然会这么大!然而,接下来的一幕更是让他完全失却了思考能力。因为他尚未开口下令,一个牙兵就突然拔刀前冲了上去,这个绝对称不上理智的动作顿时牵动了双方的情绪,也不知道多少人跟着掣了兵器在手,随即便是一片混战。面对这完全失控的局面,曹能只觉得胸口发堵喉咙噎住,等他好容易回过神来,大声嚷嚷住手的时候,那兵器交击声和喊杀声已经完全把他的声音盖下去了。
    史朝义也没预想到两边人会这样直接冲突了起来,乌承恩和乌承玼也同样如此。他们原先的计划是在不惊动史思明的情况下,悄悄打开北面的城门,放城外那些安北大军进入,建下克复幽州城的首功。可现在的结果却是他们麾下的死士直接和史思明的牙兵干了起来!发现不远处的军法队赫然已经被惊动了,两人你眼望我眼,又是无奈又是后悔,这时候前有狼后有虎,而一旦失利,暴怒的史思明绝对听不进任何解释,哪怕彼此之间有多年情分也是一样!
    “谁敢对长公子不利,就从我的尸体上先跨过去!”
    随着这一声骤然大喝,史朝义慌忙扭头朝声音来处望去,却只见蔡文景打头,骆悦在后,他的几个部将竟是带着上百号人就这么冲上了城头。原本只有十数名亲兵护卫,不得不托庇于乌承恩乌承玼兄弟的他不由大喜,立刻高声叫道:“快,你们先拦住军法队!”
    发现史朝义的部将以及那些随之而来的军士果然立刻阻截住了那些军法队,而己方死士也和牙兵厮杀在一起,乌承玼知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他立刻对族兄使了个眼色,竟是就这么一左一右拉着史朝义退到了如今尚还安全的城楼。一到自己的地头,乌承恩就沉声说道:“长公子,现在情势已经不可挽回,一旦大帅得知这边的情形,一定不会放过我们之中任何一个人。而外头大军压境,若是让他们发现城头内讧攻上来,幽州城就完了!”
    史朝义虽并不是什么惊才绝艳的人才,但在眼前这个境地上,要做出抉择并不是什么难事。所以,他在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便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愿意和两位叔父一道振臂一呼,开城门,迎大军入城!”
    乌承恩见史朝义这么好说话,他便立刻点头答应道:“好,承玼,你亲自去绞盘,等控制了那里之后,我立刻和朝义现身城楼上,向将士喊话!”
    乌承玼立刻应声而去,而刚刚做出决定的史朝义却无力地低下了头。他很清楚,自己的这个选择也许未必能够保住自己的性命,可他还能怎么办?他对自己说,城中军心士气已经都乱了,继续坚守下去便只能用高压恐怖政策,可那样的话,也同样迟早有一天会发生内乱。既然如此,长痛不如短痛。
    幽州城北面城墙上的骚乱,张兴和阿古滕全都观察到了。尽管刚刚还吩咐阿古滕不要心急,但此刻张兴迅速改变了主意。前时带领同罗和仆固部联军出征,杜士仪的军令很明白,能够奇袭一举夺下幽州城就最好,如若不能,无需拼死力战,一切以稳妥为上,毕竟,同罗和仆固作为最初就臣服于安北牙帐城的部族,一直贡献巨大,仆固怀恩父子且不必说,阿古滕这些年在安北大都护府也屡立功勋,不能让人觉得这些蕃军只是用于消耗的炮灰。
    所以,首次单独带兵的张兴很好地贯彻了杜士仪的要求,不急不躁,稳扎稳打。可此时此刻,他却当机立断地吩咐道:“传令下去,绞车弩调低,对准城墙,发射踏橛箭!阿古滕,给我预备好,只要城门一开,你就给我派一队降卒死士冲进去!然后你带着麾下将士登城!”
    阿古滕喜上眉梢,立刻答应一声便下去准备了。之所以是让降卒先进城,当然是担心这开城之事有诈,贸然从城门进入有危险,而让他登城作战,一来是可以直接加入城头乱战,二来可以将控制城门开合的绞盘完全纳入掌控之中,同时防备其余各面过来增援的叛军。幽州城乃是整个河北道最大的城池,一座城门的陷落并不能决定整个战局,而率先登城的他,这个首功是拿定了!
    所谓的踏橛箭,指的是射到城墙上,可供攻城步卒蹬踏攻城的特制箭支,再辅佐以云梯,绝对是非同小可的攻城利器。然而,发现城头发生内讧端倪的张兴却并不是单单以此作为攻城信号,而是给城头交战的双方一个更强大的震慑。果然,在弩箭再次发射之后,城头上交战的双方出现了一丝迟滞和停顿,但当发现弩箭全都是只射城墙,并非对准了他们,双方心底的感受自然大不相同。
    乌承恩便神情振奋地冲史朝义叫道:“射墙不射人,城下的安北军显然是察觉到了这里的异动,正准备攻城。朝义,快,承玼已经控制了城门绞盘,这时候你这个长公子喊话,肯定能够让更多的人倒戈!”
    史朝义也被那突如其来的弩箭齐射吓了一跳。他不敢迟疑,到了城楼边上双手扶着栏杆,对城头上暂停交战的双方高声喝道:“父帅都有意归降了,那我们还打什么!之前朝廷攻克邺郡,除了押走安庆绪去长安,杀了严庄和阿史那承庆,其余归降将士几乎全都得以活命!想想你们家里的妻儿老小!”
    作为史思明长子,又有体恤将士的名声,史朝义这番话说下去,就连那些军法队和牙兵之中也有人为之动摇。当听到绞盘转动,北面城门竟是就此徐徐升起的时候,那些死忠于史思明的人方才为之愤怒惊恐了起来,拼命往绞盘那边杀去,一时城头再次乱成一团。然而,也有不少牙兵和军法队的将士茫然无措,直到城外兵马已然迅速开动,那铺天盖地犹如潮水一般的攻势就此冲着这一处城墙扑了过来。
    敌军业已趁此攻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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