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时分,杜士仪一行人跟着孙孝哲以及一个降兵在大街上疾驰了将近两刻钟,这才拐进了一处里坊,最后在一处不起眼的屋宅外头下马。即便院子还算轩敞,却也不能一次性容纳上百号人,所以杜郭程三人都只带了心腹精锐入内。郭子仪素来谨慎,并没有完全相信孙孝哲,找到地窖之后要打开门时,他自己死活把杜士仪拉远了,吩咐几个牙兵上前开门。随着一股扑面而来的霉味,他正要自己先进去打探,孰料孙孝哲一个人先钻进去了。
    等几个牙兵又跟着下去探过,出来禀报里头关了不少人,杜士仪再难按捺激动的心情,立刻匆匆下去。当他看到狭隘的简易监房之内,竟是塞下了整整三十多个手脚戴着铁镣,乍一看去形销骨立的人时,他只觉心头沉甸甸的。然而,即使是这样大的动静,那些被关押的老老少少却大多神情麻木,甚至没几个人往他们多看一眼,他不禁有些意外,正打算开口试探两句时,却被程千里抢了先。
    “各位忠臣义士,杜元帅已经拿下了邺郡,活捉安庆绪等乱臣贼子,如今来接各位了!”
    他一连说了两遍,这些憔悴麻木的人中间方才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有人挣扎着想爬起身来,却最终手足不听使唤,有人难以自抑嚎啕大哭,也有人仍旧满脸怀疑不肯开口,最终先动起来的,竟然是一个年约三十许的年轻人。他手足并用地爬行了几步,用瘦骨嶙峋的双手紧紧抓住那坚实的木栅栏,声音颤抖地问道:“杜元帅?真的是安北杜大帅吗?真的是朝廷大军打败了叛贼?”
    “我便是安北杜士仪,我来晚了,让你们这些忠臣义士受苦了。”杜士仪温和地伸手在那年轻人的头上摩挲了一下,这才扭头吩咐道,“砸开锁,放人!”
    随着斧钺利器砍砸在大锁上的声音,监房中那些最初还以为只是叛军寻开心的犯人们终于如梦初醒。随着监房大门打开,一个个军士进来帮自己打开手铐脚镣,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喜极而泣。而刚刚那个年轻人却还是呆呆地双手紧抓栅栏站在那里,知道有军士过来轻轻推了他好几下,他方才回过神,却也顾不得自己手脚的枷锁,连滚带爬地来到最里边,用力拍打着一个一动不动的人。
    “子穆,子穆,你醒醒,醒醒,你有救了,安贼已经败了,叛军已经败了!”
    见这年轻人拼命呼唤着同伴,杜士仪情知这些人先是被押在洛阳,而后又被一路转运到邺郡,只怕很多人都已经身体虚弱难以支撑,当机立断命军士们将人一个个抬出来,就先安置在这民宅中,然后立刻从邺郡太守府调大夫过来诊治。毕竟,为了防治军中可能出现的淋雨感染风寒,那里已经早就召集了全城大夫待命。可是,其他人大多数都或是被架着,或是被抬着送出了监房,唯有起头那个年轻人死活拽不动,只抱着同伴连声呼唤。
    面对这样的情景,杜士仪万不得已,只能亲自入内。由于过度狭小的空间中关了太多的人,这里四处污秽不堪,空气中除却霉味,还有一种难言的恶臭,等他看清楚墙角边躺着的那个年纪不大的青年身上伤痕累累,烂肉处处,人已经昏迷不醒的时候,他立刻一把按住那呼喊不停的年轻人,沉声说道:“让开,光是喊有什么用?再不救治他就来不及了!”
    那年轻人抬头一看是杜士仪,这才如遭雷击。可当看到军士上前要抬人的时候,他却一把抓住杜士仪的袖子,苦苦哀求道:“杜大帅,你先给子穆看一看吧?他已经高烧了很多天,今天却突然身上发冷,我担心他等不到大夫诊治,立时三刻就会支撑不住!他是袁家独子,如果他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怎么有脸去见我阿爷!”
    “袁家独子?他是常山长史袁履谦的儿子?”
    杜士仪见那年轻人慌忙点头,他也来不及追究对方如何知道自己粗通医术,立刻蹲下身子在那昏迷青年的腕脉上一搭,发现确实脉息紊乱微弱,手足更是僵冷犹如死人,他的眉头登时皱成了一个大疙瘩。然而,他多年不曾用过针术,此时此刻也不曾有银针带在身边,思量再三,他只能先把人稍稍扶起,在其前胸后背的几个特定部位上以指掌用力按摩。这样的过程持续了好一会儿,发现其四肢终于有微微暖意,他终于听到了一声细微的呻吟。
    “醒了!”见人微微睁开了眼睛,杜士仪长舒一口气,转头见郭子仪和程千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跟了进来,他就微微颔首,随即对那青年吩咐道,“打起精神来,落在叛军手里这么多日子都撑下来了,如今再熬不过去,怎么对得起家里守候你的亲人?不要睡过去,大夫立刻就来了!”
    那青年先是有些茫然,等看到身边那年轻人对自己拼命点头,他方才意识到了几分眼下的状况,当即紧紧咬住了牙关,竟没有再出声呻吟。随着两个军士过来,小心翼翼地把他抬了出去,杜士仪见身边只剩下了那个年轻人,便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了,不用担心你的朋友。季明,跟我出去吧。”
    听到杜士仪这一声称呼,那年轻人登时大吃一惊,随即不可思议地问道:“杜大帅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不但知道你的名字,还知道你是常山颜使君的儿子。”杜士仪见颜季明衣不蔽体形容狼狈,却还能勉强站起身来,他便解下身上的披风裹在了其身上,这才说道,“我和你叔父颜真卿是师兄弟,你父亲也就是我兄长,以后就叫我一声杜叔父吧。父亲英雄儿好汉,你不愧是颜家子弟,在叛军面前也不曾屈膝。走吧,和我一块出去,夜晚就要过去,天就快亮了,出去看一看这邺郡的黎明!”
    颜季明只觉得心头滚烫,情不自禁地拉紧了身上那一袭大氅,用力点了点头:“是,杜叔父。”
    新的一天黎明来临时,一辆辆车方才载着那些伤势较轻,可以挪动的人回到了邺郡太守府。这些人当中,有临危受命被李隆基丢了一大堆乱七八糟官职,手底下却没几个兵的各郡防御使,也有战败被俘的武将,更多的是河北各郡主官之子。他们能够有幸逃脱魔手,还是因为安阳城破实在太过突然,李归仁只来得及命令自己几个心腹前往灭口,却不想这几人也害怕动作太慢被唐军抓住,竟是丢下这么一堆人自己溜了,其中有人倒霉地撞到了孙孝哲手中。
    然而,他们是幸运的,却有很多人没有他们那么幸运,或瘐死在洛阳,或死在了颠沛流离被叛军裹挟逃命的路上。
    这些话,都是颜季明在杜士仪面前说的。他在被救出来的人当中算得上伤轻的,都是些皮肉外伤。最初落入安禄山手中的官员子弟那些人质中,还有更小的,只有十几岁的少年。这些人不是经不起叛军的折磨死在了洛阳,就是死在了路上,活下来的少年只有寥寥数人。说到这些事,即使是昂藏男子汉,颜季明也忍不住泪流满面。直到察觉到有人伸手按住了自己不停抽动的肩膀,他方才醒悟到自己的失态。
    “杜叔父……”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处。”杜士仪体谅地点了点头,这才开口说道,“怀恩已经领安北兵马去救常山,你父亲他们一定会平安无事。对了,袁长史的儿子叫什么名字?”
    “子穆名伯旻,之前一直都是他在照顾我,也是为了我,他才挨了叛军一顿鞭子,否则绝不会落得这般地步!”
    见颜季明又自责又愧疚,杜士仪没有安慰他,而是开口说道:“那你就担起应负的责任来,好好照顾他。还有其他那些和你们一起被解救出来的人。骤然脱困,心境大变,除了身上的伤痛,精神上的伤痛同样需要时间慢慢纾解,你也是一样。你不用和我说什么上阵杀敌的话,要杀敌,如今有的是将士,还用不着未经沙场的你亲自上!你既然叫我一声杜叔父,那就听我的!”
    该说的话全都被杜士仪说完了,颜季明顿时哑然。他无奈地点了点头,起身要告退的时候,他方才突然转过身来,冲着杜士仪深深一揖:“杜叔父,我不谢你救我,却要谢你救了河北乃至于天下众多百姓!”
    杜士仪笑了笑,目送颜季明出了书斋之后,他方才缓缓站起身来。这一场席卷河北道、河南道、都畿道,一度蔓延到关中的战事,如今确实收拾得远比原本历史轨迹中的那场兵灾更快,可即便如此,仍然是赤地千里,生灵涂炭。始作俑者之一的安禄山已经死了,其麾下文武死的死,降的降,如果仆固怀恩和河东兵马配合妥当,常山那边能够支撑到那时候,有六成以上的把握能够打蔡希德一个措手不及。
    而最后一关,只在幽州的史思明!希望张兴能够如他所愿,打下居庸关后,备好那些攻城利器!
    “元帅,末将奉命来见。”
    杜士仪吩咐了一声进来,见李明骏大步而入,他冲着其微微颔首后,便示意其来到地图边。因为沙盘至今还没有从愁思冈上的临时帅帐搬过来,他只能用这样一幅命牙兵随身携带的地图作为替代。他将手在东北面一处重重一点,见李明骏立刻流露出了异常凝重的表情,他方才低声说出了一句话。
    “希逸如今虽占有北平郡和柳城郡,但范阳、渔阳、密云三郡互为犄角,迟迟难下,而契丹之地,据说夷离菫耶律泥礼号召大部抵抗都播大军,故而怀义可汗虽势如破竹,却不能冒着腹背受敌的危险立刻南下。你在平卢生活多年,所以,我希望你能够回去一趟。”
    “是否是潜回平州见侯希逸,令他加大力度猛攻渔阳郡和密云郡,给史思明无暇南顾?”
    见杜士仪点了点头,李明骏顿时笑了:“我能够痛痛快快多活了这二十年,如今和弟弟都成家生子,我已经很知足了。如今一把年纪还能够轰轰烈烈拼一场,人生才叫圆满,大帅就交给我吧!希逸虽和我相交多年,但我毕竟是奚人,这么多年也不知道招揽了多少奚族和契丹兵马,他未必指使得动,我这就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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