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宁坊和永嘉坊位于长安东城通化门大街的南北两边,再往南就是李隆基由当年的龙潜旧邸而改建成的兴庆宫。所以,自从皇子们逐渐年长迁出宫中之后,李隆基就下令在这两坊之中大兴土木,兴建十王宅,而后又扩建成十六王宅和百孙院。甚至连太子李亨在入主东宫后,大部分时间也都住在这里的别院,而非宫中的东宫。皇子皇孙们在这里不缺人侍奉,也不缺各种供给,但行动自由却极其受限,一举一动都有监院中官上报天子。
    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李隆基逃离长安后,又在朔方安北两路大军的扈从下回来,一时威信大失,再加上中上层宦官逃散得多,下头宦官李隆基又不熟悉,监院中官制度也就名存实亡。可此次杜士仪一回来,面对堵上自家宅门的皇孙们,他却是反应激烈,竟是不但把这些龙子凤孙全都“护送”了回来,又命麾下牙兵和万年县廨的差役守在这里,这十六王宅和百孙院顿时又恢复了往日的监牢光景。
    如今,一座座华美的宅邸中,也不知道多少天潢贵胄唉声叹气,背后咒骂杜士仪的更是不计其数。可骂归骂,天子即将乘舆降临的大事却是重中之重,如今这两坊之中人人都在紧锣密鼓地预备,每一个人都希望君父能够驾幸自己的宅邸,因为那就意味着自己成为储君的可能性更大一分。
    身为皇子皇孙,他们竟是连很多官员都不如,除去节庆的时候随大流磕头面圣,平时竟是连和君父说一句话的机会都很少。而他们生育了那么多儿女,李隆基这个早已升格当祖父的别说把人认全,恐怕能够几百个皇孙当中,叫得出名字的一只手就能数出来!
    李隆基子嗣旺盛,但排行靠前的那些皇子这些几乎凋零殆尽。长子李琮已经病故,李琰因为厌胜之罪而被废黜王位软禁忧死,至于两任太子李瑛和李亨,鄂王李瑶、荣王李琬、光王李琚,无论李隆基承认与否,在外人看来,这些皇子差不多都能算是直接间接死在李隆基手里。因此,如今尚存的皇子中,若论排行,却是仪王居首,但这位十二皇子却并没有什么出众的地方。
    所以,当这次天子破天荒第一次驾幸十六王宅,听说其没有往自己这儿来,反而第一个便是去了颖王宅,仪王反而长长舒了一口气。
    “阿弥陀佛,真是不枉我天天烧香拜佛……来人,去给我好好告诫那两个孽畜,如果再敢私自跑出去交接大臣,我就上书,革除他们的宗籍,逐了他们出门,看他们还敢打着我的旗号在外头招摇撞骗!”
    反正他从来没有奢望过去当什么皇帝,也没那本事,谁爱当谁当!
    杜士仪今日奉诏在大明宫丹凤门前等候,一路跟着李隆基来到颖王宅,见李隆基一路上左顾右盼,频频叹息,满脸感慨,哪里不知道这位大唐天子是装的。大唐历代夺位之争全都呈现白热化态势,其中尤以武后晚期到先天后期这十年为最。所以,通过唐隆政变彻底掌控权力的李隆基,对于兄弟儿孙的防范也是空前的。这次广平王妃崔氏上书闹出了这样绝大的风波,李隆基如今莅临此地,又哪会真情流露?
    可防范宗室夺权固然没错,但同时也限死了宗室拱卫皇权的可能!历史上中晚唐,别说藩镇举兵造反,就连政变的主角也都变成那些宦官了!
    “杜卿。”
    听到这一声召唤,杜士仪立刻排除杂念,策马上前欠了欠身道:“陛下有何吩咐?”
    “朕已经老了,如今业已打算退位让贤,今日特意召你相从,只是想让你帮朕一块参详参详,到底哪个皇子皇孙能够接替朕的位子,力挽狂澜。”
    这是高力士前来传信时,杜士仪就已经猜测到八分的结果。此时此刻,他想都不想地答道:“立储是陛下家事,也是国事。如若陛下将其当成是家事,乾纲独断即可;如若陛下将其当成是国事,则应该召五品以上大臣公议。臣不敢妄议,就此请告退。”
    见杜士仪竟是就这么想要走,李隆基登时大急。如今连走路都需要拐杖的他猛地一撑扶手,就这么把身体探出了安车,声音颤抖地说道:“杜卿何出此言?朕如今重病在身,好容易方才有这清醒的一天,更何况六神无主,心早已乱了,杜卿就不愿意陪朕在这宫外最后走一遭吗?”
    “这……陛下还请不要激动,臣从命就是。”杜士仪心中冷笑,答应了一声后,便不动声色瞥了一眼今日扈从。除了一队龙武军之外,还有阿兹勒麾下的前锋营一部,两边人数一半对一半,刚好势均力敌。
    留下杜士仪,李隆基这才在高力士的搀扶下重新坐定,见杜士仪无奈策马在后,他心中稍定,拢在袖中的双手放在身前紧紧绞在了一起,脸色虽是平静,心里却说不清是紧张,还是激动。他从出生未久开始,经历的就是整个大唐最动荡的时期。伯父中宗被废,父亲登基,被废,祖母称帝,武家人和二张先后擅权骄纵,然后是一场神龙革命中宗复位,紧跟着他联合太平公主杀韦后安乐公主,把父亲拱上皇位,最终又以一场唐隆政变,自己登上了帝位。
    他的前半生都是在腥风血雨里拼杀出来的,这些年确实太安逸了,可他还宝刀未老!
    “陛下,颖王宅已经到了。”
    颖王李璬乃是十三皇子,虽然及不上荣王李琬的所谓贤明,但也有些文采。杜士仪随李隆基进入其间,就只见屋宇固然是工部营造,颇为华美,可内中陈设却都简简单单,甚至连此次天子驾临,都不曾铺上什么红毯垫脚,简朴得连公侯宅邸都比不上。率儿孙迎驾之时,这位年近四旬的皇子从容不迫,言谈举止无不彬彬有礼,李隆基这个当君父的都不知不觉露出笑容来。
    面对这样的情景,杜士仪也微微一笑。之前堵自家大门的皇孙里,并没有这位颖王的儿子,由此可见,有见识的到底是有见识的,对于分寸进退的把握着实绝妙。只不知道这位颖王对于此前文名更胜于己的荣王李琬之死,心里到底是个什么看法。
    他这次回来,甚至都不曾去见过姜度和窦锷,可杜十三娘已经提供了相应消息,颖王入宫觐见天子的次数很不少,从这一点来看,也许有人会说,李隆基对这位皇子之中较为年长的贤王颇为属意。
    可他冷眼旁观李隆基和颖王李璬一来一回的对话,却只觉得一个假慈,一个假孝,那父子君臣的情分看上去极其别扭。这也很自然,只怕颖王活了这么大半辈子,也就是这些日子方才得到了君父的突然垂青。李璬能够在这个时候还能把持得住,没有贸贸然试探大臣们对于自己的支持,这已经算得上是很稳重沉得住气了。如果换成从前的盛世大唐,也许这位皇子还能够稳稳当当做一个平庸之主,可现在……
    光凭李隆基不停地留意他的表情,他就足以判断出,李隆基并不像表面上对颖王李璬那么欣赏!
    李璬的儿女队伍并不像自己那些兄弟一般壮大,只有嫡长子李伸封了荥阳郡王,其他儿子或庶出,或太小,所以除了李伸,他只是让其他人拜见了天子之后,就把这些儿女全都遣退了下去。大约因为李璬实在是太过谨慎,李隆基找不到太多的话题可说,于是在颖王宅中的停留时间也不过是两刻钟。当自始至终都没说几句话的杜士仪跟着自己从颖王宅中出来时,肩舆上的李隆基突然出口问道:“杜卿觉得十三郎如何?”
    “颖王虚怀若谷,俭约好学。”
    这样一个评价听上去很不错,但杜士仪脸色口气全都平静得看不出任何端倪,李隆基也就没有再多问,但心下却笃定了不少。他此次驾幸十六王宅,仿佛完全是兴之所至,根本没有按照排行,下一个莅临的便是盛王宅。
    盛王李琦乃是寿王李瑁一母同胞的弟弟,想当初武惠妃仍在时,他也曾经是天之骄子,可随着母亲不明不白地去世,他也就随之沉沦了下来,唯一幸运的就是不像寿王李瑁,险些连王妃都给君父夺去了。李琦和李瑁一样承袭了父母外貌上的优点,长得丰神俊朗,再加上从小受过颇为不错的教育,谈吐也有些不凡。
    相较于之前的颖王李璬,他显然对于杜士仪陪同天子走这一趟是早就知情的,和李隆基说话的时候,不时悄悄用眼角余光去窥探杜士仪的表情,见这位至今还以右相之身兼安北大都护的朝廷重臣面色沉静,他不禁有些小小的失望。毕竟,他之前跑去见裴宽主动请战,最后就是被杜幼麟把他送回来的。
    十六王宅中每一个龙子凤孙都觉得,李隆基这次驾幸,怕就要定下东宫人选了。尽管他非嫡非长,可当初正是姚崇宋璟在睿宗面前说盛世立长君,治乱立贤王,当年也是非嫡非长的李隆基方才会越过嫡长子宁王李宪入主东宫!想当初母亲在世时,就一个劲只想着推他的兄长寿王李瑁入主东宫,李林甫也是如此,仿佛他就不是金枝玉叶天潢贵胄似的!
    心里既然不服气,李琦之前下了一番苦功夫,此时渐渐就把话题拐到了前方战局上,拿出了自己绞尽脑汁的那些条陈。让他高兴的是,李隆基不时点头表示嘉赏,可杜士仪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表示。
    直到亲自送这君臣一行人出门的时候,他方才忍不住说道:“阿爷,叛军尚盘踞河北,儿身为李家儿郎,愿意亲自和军中将士们一同平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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