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化坊那座大将军宅中,自打吉温遇刺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自己派去十个人,只回来七个,余下三人再无音信,骨力裴罗就知道,这看似神不知鬼不觉的事情竟是办砸了。而且,杜士仪竟然真的会派出精锐护卫吉温这样一个政敌,而且还能在距离长安不过三十里的灞桥驿中护着吉温平安脱出,甚至连埋伏在道上的那七个人也没能将其截住,他就是再愚钝,也隐隐察觉到了一种阴谋的气息。
    他不知不觉想到了当初自己和吐迷突决裂,而后吐迷突和磨延啜叔侄大战,一死一存,自己不得不孤身来到长安的往事。和那一次比起来,自己这一次的遭遇何其相似?
    如今想来,李林甫留下他密商之后,又追来他家里的那个李林甫的从者,恐怕便是杜士仪布置在李林甫家里的暗线。事到如今,他当然可以去找李林甫坦白自己受人蒙骗的事实,可事情闹得这么大,纵使李林甫看上去权倾朝野不可一世,却也未必会因为他这轻飘飘的坦白而庇佑他,更不要说盛怒之下的大唐天子李隆基。这几年来,他已经看得清楚明白,李隆基有多好大喜功,而这花团锦簇的大唐盛世有多腐朽,只要一个火星,就能完全燃烧起来。
    只可惜,他等不到那一天了!
    “大将军!”
    在吉温被人护送进长安的时候,骨力裴罗就已经开始了相应的准备。现如今一切预备停当,见几个心腹大步进屋来向自己行礼,他环视了众人一眼后,突然又生出了当年带人打天下时的万丈豪情:“好,虽然只得我们十几人,可我一定会带着你们杀出重围!走!”
    尽管这座豪宅在整个长安亦能排得上号,尽管这里还留有美妾宠婢,一个新出生未久的庶子,甚至有不少金银财帛,但当困在牢笼已久的年老猛虎决定撞碎那腐朽的笼子时,无论是这里还留有多少子女玉帛,骨力裴罗都已经完全抛在脑后。在部属们的轰然应喏之下,早已换了一身猎装的他随手从怀中拿出一封信撂在了书案上,继而率先出门。等到他在马厩中骑上精挑细选的好马,和众人从侧门呼啸而出时,路上行人全都对此不以为意。
    长安贵女贵胄无不爱踏青赏玩,打猎亦是爱好之一,不足为奇。
    因此,当不久之后,大队人马围上了敦化坊这座骨力裴罗的宅邸,继而一拥而入之后,就发现这里除却家人仆婢,骨力裴罗和他那些回纥侍从竟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亲自带队的罗希奭站在空空荡荡的大堂中,气恼得差点没有咬碎银牙,可紧跟着就有从者提醒道:“侍御,那里似乎有一封信。”
    罗希奭扭头一看,随即快步上前,一把捞起了那封信。他撕开封口将其展开后,就只见内中只有几行硕大的字。骨力裴罗在心中并没有任何辩解,只是用直白的话说明,当初曾经受韦坚之托,将他们指定的人安插在北门禁军之中。即便是当初韦坚左迁被贬,骨力裴罗也不曾吐露过此事,故而这个非同小可的事实让罗希奭大惊失色。他一把将信揣在自己怀里,随即才定了定神道:“好了,你等将此地好好抄检一遍,我先去禀报右相!”
    因为一个吉温,整个长安城一下子风声鹤唳,不少公卿贵戚对此都有些怨言,而宣阳坊杜宅,王容看着刚刚从嵩山料理完卢鸿丧事赶回来的杜幼麟,却是闭口不谈外间的风波,而是笑吟吟地说道:“既然有你父亲亲自和宋家定下了婚事,接下来便趁着这个机会,你往四下里去团团拜会一下,让所有人都知道,你的婚事已经定下来了。”
    尽管杜幼麟生性聪颖,可听到母亲在这种节骨眼上,反而只顾着自己的婚事,他不禁又茫然,又狐疑:“阿娘,如今吉温的事情闹得长安沸反盈天,据说还牵涉到回纥旧主,右威卫大将军骨力裴罗,阿爷这个当事者就更不用说了。这时候家里却还忙活着我的婚事,这是不是不太妥当?”
    “你错了,身正不怕影子斜,这时候我们不慌不忙,只做应该做的事情,那就是君子坦荡荡。”王容笑着招手让幼子更上前一些,这才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继而语重心长地说道,“以后若是换成你主事,遇事也要这样。”
    尽管王容没有把话点透,但杜幼麟已是悚然而惊。莫非那场绝大的风波,并不是什么李林甫主使,打算栽赃陷害父亲,而让骨力裴罗施行?恰恰相反,正是父亲策划的这一系列事件?他忍了又忍,最终仍是不禁开口问道:“阿娘……为什么?”
    听到杜幼麟问为什么,王容沉吟了片刻,便看着幼子低声问道:“你知道吉温在云州想要陷害你阿爷,结果却发现了什么?”
    杜幼麟知道的,也不过是外间传言这些,此刻不禁愕然摇了摇头。
    “吉温联系了云中太守韦诫奢,云中守捉使陈隆,想要通过陷害你的叔父杜望之,从而构陷你阿爷。可他们全都没有想到,你阿爷从代州都督裴使君那里得知了吉温在云州鬼鬼祟祟的事情,故而提早布置。于是,尽管云中守捉使陈隆扣留了麾下将校,拿下了杜望之,而后又将其心腹军官一并拿下送了云中太守府,但事后却激起了云中守捉将士公愤,反而在你阿爷抵达云中太守府后,下头将卒把这位守捉使给押送了来。至于韦诫奢,他把整个云州的上下官员全都召集了起来,想要办成铁案,可到头来却众叛亲离,自己都在慌张之下把事情全都推到了吉温身上。”
    见杜幼麟听得面色凝重,王容方才放缓了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所以,吉温纵使阴谋败露,却发现你阿爷在离开云州将近二十年后,却仍旧拥有绝大的影响力,云中守捉上下将卒仍然能够听命于他,云中太守府的差役胥吏依旧对他俯首帖耳,而他所到之处,从代州到朔州,再到云州,全都是一副军民夹道欢迎的景象。你说如果吉温回京如实上奏,即便证实了他陷害之事,陛下会怎么看?”
    “那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干脆……”杜幼麟毕竟不是早年就上过战场杀过马贼的长兄,对于杀人这种事还有些莫名的排斥,所以,他的话只说了半截就戛然而止。下一刻,他便听到了母亲那犹如呢喃似的回答。
    “就算没有这次也会有下次,吉温死了,李林甫就注意不到这件事?既然已经到了这地步,那么,两害相权,取其轻。趁着这一次,和李林甫彻底撕破脸,这是一种态度!太子是东宫,所以李适之也好,韦坚也好,皇甫惟明也好,一度被人视之为******,合力抗衡李林甫。但韦坚皇甫惟明被贬,李适之显见也已经失宠了,这时候你阿爷就算不想自立山头,也自会有人把他当做一尊山头。而朝中尚有裴宽韦陟等和他交好的人,这时候再不站出来,难道等到人都被李林甫砍得七零八落,又收拾到他头上,朝中孤立无援时,那会儿再站出来?”
    “可是陛下……”杜幼麟正想问,李隆基难道不会因此生疑,可看到母亲那一丝冷笑,他登时恍然大悟。
    借着吉温这一次的诬陷,即便以天子疑忌为代价,只怕父亲是想要让天子看得清清楚楚,李林甫已经快要一手遮天了!
    知道儿子已经明白了,王容眉间那条条细纹顿时舒展了开来。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今次虽说是突发事件,但也不得不借势而为!
    前朝惊涛骇浪,后宫却仿佛平静无波。先前当得知这次吉温遇刺的事情可能和杜士仪有关时,杨玉瑶简直心花怒放,可谁知道情势陡然急转直下,让她根本看不明白。而她想要努力掺和一脚的打算,也被杨钊费尽心机送进来的信给吓了回去。用杨钊的话来说,这件事别人都只恨烫手的山芋甩不脱,她最好有多远躲多远。所以,此时此刻她只能一边不耐烦地应付着来打听女儿婚事的曹野那姬,一边让侍婢给自己用凤仙花染指甲。
    “我都说了,虫娘的事情我会想办法,这种事情怎么急得来?”
    曹野那姬出身西域曹国,不过是被进贡来的胡旋舞女,身份低贱,至今连个正式的封号都没有,因此在杨玉瑶面前只有恭敬赔笑的份。若不是为了女儿的婚事,若不是为了自己将来能得个好女婿傍身,她早就唯唯诺诺退走了。此刻,当她打起精神,还想继续奉承几句,讨个承诺的时候,冷不防一个侍婢突然闯了进来,到杨玉瑶身侧附在其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什么!这是真的?他竟然给儿子定了那种乡野人家!”杨玉瑶霍然站起身,压根没顾得上曹野那姬在场,一时气怒交加,“看看,他已经邀名邀宠到了这个份上,陛下还对那杜十九信之不疑!”
    曹野那姬虽说根本不懂外头的事,但这寥寥数语还是听懂了。她一下子悚然而惊,竟是不管不顾起身拉住了杨玉瑶的袖子,哀声问道:“淑仪,是不是虫娘的事情……”
    “你女儿不是奉旨穿着道袍在宫中修道吗?既然如此,你有功夫求我,还不如去求求同样不爱红装爱道装的玉真长公主,说不定人家能给你女儿找一门好婚事!”杨玉瑶一下子把曹野那姬甩落在地上,恨恨地说道,“凭什么他就这般好运,我就不信他能一直这么神气下去!”
    说完这话,她突然掐着手指头算了算日子,随即神情一动。记得日子该到了……她的月事这个月怎的不大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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