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辈们各有各的事情要商量,只剩下了杜幼麟和宋锦溪两人时,彼此都有些说不出的尴尬。到最后,还是杜幼麟低声开口道:“今日之事虽说突然,可临行之前,我就已经隐约觉察到了。如果让你觉得唐突尴尬的话,那就都怪我一人好了。都是因为我前几次从嵩山回京,对阿娘提到你的事。”
    草堂之中都是年轻气盛的学子,几乎没有女人,因此,宋锦溪从前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宁极堂中侍奉卢鸿,偶尔回去和母亲兄长团聚的时候,也都是夜晚悄悄出行,平时并不经常在外抛头露面,以免万一有品行不端的人窥见自己容貌,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也只有杜幼麟因为父亲杜士仪的关系,每逢前来探望,卢鸿都会留着说上许久的话,两人常常照面,可总共算起来,也没单独说过几句话,她更不曾生出过什么别的念头。
    那毕竟是节帅公子,两京贵女何其多,怎会看上她?
    于是,此刻听着杜幼麟的话,宋锦溪只觉心中泛起无数涟漪,好一阵子方才讷讷开口道:“杜郎君怎会无故对夫人提起我?”
    “阿娘一直都知道,阿爷最惦记当年呆过的草堂,所以我每次来,她总要事无巨细追问许久,那么多大男人,却唯有你一个女子,我自然多提了你几句,阿娘就记住了。”杜幼麟说着顿了一顿,又仿佛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添了一句,“阿娘还让我给你捎过礼物呢,你不记得了?”
    这么一说,宋锦溪方才想起,杜幼麟确实每次来,都会给卢鸿和相熟的长辈们捎带礼物,她也不例外。有时候是样式朴素的银簪,有时候是暖耳,还记得有一条皮毯,虽然未必珍贵,可如今想想,每次仿佛都是挑选过的。意识到这一点,她不禁面上越发露出了难以褪去的红晕。
    “夫人……不,大帅他……”宋锦溪接连两次开口都觉得不对劲,到最后不禁咬咬牙,这才抬起头径直问道,“你之前在师祖面前说的话,真的没有勉强?我也希望师祖走时,能够不带遗憾,可如果只是为了安慰他,那就……”
    “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难道你要让我当个背信弃义的人?”杜幼麟认认真真地说出这句话后,这才倏然又上前一步,和面前的少女只隔了短短不足盈尺的距离,“锦溪,我实话告诉你,阿爷看似显贵煊赫,长安杜宅看似富丽堂皇,但今后一定会面对各式各样的问题。我希望能有个坚强而又能干的娘子,和我一起携手,帮着阿爷阿娘度过那些难关。你如果不愿意,现在可以告诉我。”
    刚刚是宋锦溪暗示杜幼麟,如果只是为了安慰卢鸿,那么此前的承诺可以当作没有。可她没想到,下一刻,杜幼麟就把同样的问题抛到了自己面前。她张了张嘴,见他的目光始终不闪不避地看着自己,她突然只觉一颗心跳得飞快。
    “我……我没有不愿意。”
    当她终于鼓起勇气说出这一句拐弯抹角的话,突然只听得旁边传来了一个笑声。吓了一跳的她转头看去,却只见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和杜士仪一块回转了来。发觉自己的话很可能被长辈听去了,她不禁把头埋得低低的,却不想下一刻就听到了父亲开口说出了一句话。
    “只要你们两个都愿意携手共度将来,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阿爷……”
    杜幼麟见杜士仪走上前来双受压着自己的肩膀,他知道父亲恐怕已经洞悉了自己的心意,不禁低声说道:“阿爷,谢谢你,还有阿娘……”
    “既然有动心的人,娶回家当媳妇是最好的选择,有什么好谢的?”杜士仪说着便笑了,继而温和地说道,“你从小就比你阿兄阿姊懂事,这点心愿我若是还不成全你,那就枉为人父了。记住你的承诺,否则回头我也不会护着你。”
    听到杜士仪如此教子,宋慎只觉又好气又好笑,心里却也有一种说不出的得意。自己的女儿能够让杜士仪的儿子一见倾心,不论怎么说,也是足以自豪的事。于是,他对女儿颔首微笑之后,这才对杜士仪道:“十九郎,你这次既然已经探望看过卢师,就不用在这里守到最后。世人都说忠孝不能两全,卢师也不会希望因为他而被人说你是因私废公。你留下幼麟,赶紧去太原府吧,这里有我们就行了。”
    杜士仪本待陪着卢鸿度过最后这几日,可他也知道,漠北情势看似风平浪静,却不能保证不会出现任何变化,更何况他此次兼领河东,还需接见河东文武。于是,他盯着那座宁极堂看了好一会儿,最终点点头道:“好,我明日一早就走。”
    得知杜士仪还要在此留上最后一夜,草堂求学的学子们自然想方设法见上这位朔方河东二镇节度使一面。而且,卢鸿显然已近弥留,有心仕途的人无不希望借助这样的靠山。可一整个晚上,杜士仪都守在宁极堂中,等天未蒙蒙亮便已经启程动身,众学子得知消息的时候已经迟了。此后,当杜幼麟和宋锦溪定下婚事的消息传开之后,更是有人惊叹,有人羡慕,更有人暗自扼腕叹息。
    如果知道杜士仪如此不在乎门第,早在杜幼麟一次次来嵩山草堂探望卢鸿期间,谁不是有希望让家中得一佳婿?
    尽管临行之时,卢鸿依旧未曾苏醒,可杜士仪策马风驰电掣前行之际,心里却已经没有太多悲伤。正如卢鸿所说,此生了无遗憾,这位老人的一生也许没有什么波澜壮阔,经天纬地之功,却用自己的方法熏陶了很多人。而卢望之和裴宁与他夤夜探讨之事,更让他心里一片滚烫。
    人在世上,能有家人知己,全心全意地信赖自己,夫复何求?
    河东节度使大多兼领太原尹,常驻太原。整个河东节度使府下辖的兵马五万五千人,马一万四千匹,其中最重要的一支兵马,便是屯驻在太原城内的天兵军,总共有三万人。其余兵马,则分驻云州、代州、蔚州、朔州、岚州等,总共兵马两万余。杜士仪当年曾任云州长史,但距离如今再到云州,已经快二十年了。当年旧部多半分驻各地,当太原上下文武迎他入城的时候,他几乎没有看到过什么熟悉面孔。
    开元八年他第一次来太原,还是奉旨观风北地,在此初识王翰,又被时任并州长史兼天兵军节度大使的张说赶鸭子上架,安抚同罗在大败于突厥之后,迁徙到蔚州横野军的一支。如今张说业已过世多年,王翰正在西域,为李佺举为北庭节度副使,名扬一方,太原文武深知这些往事,因此太原府少尹还特意带着杜士仪前去王翰家豪宅一游,天兵军上下军将亦是恭敬有礼,操练大阅无不尽心竭力。
    知道这是王忠嗣节度河东多年,带出来的将卒兵马,杜士仪自然不会鸡蛋里挑骨头,在节堂最后一次召见时,他便言简意赅地说道:“今次到太原,所见军容齐整,厩中膘肥马壮,足可见先前王大帅治军齐整,而诸君用心。太原城中文武,并无可以黜陟之处,我会一一如实禀报陛下。”
    尽管大多数人都知道杜士仪和王忠嗣从前颇有私交,可杜士仪这最后一句话说出来,方才算是人人吃了定心丸。于是文武轰然应喏,无不神采飞扬,而节度判官高适少不得提出,陪侍杜士仪前往代州云州朔州等地,杜士仪一口答应了。
    两人本就是老相识,公务尘埃落定之后,出了节堂方才私下论旧谊,当杜士仪问起高适是否会随王忠嗣前往河陇上任的时候,高适却摇了摇头。
    “河陇情形却又和河东不同,我当年虽在陇右数年,可终究离开太久,对那里已经不那么熟悉了。以王大帅之能,定然会拔擢贤良随侍左右,而我留在河东,反而能够防止旁人胡作非为。毕竟,大帅虽节度河东,却远在安北牙帐城鞭长莫及,总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在此。”
    高适的性子比王昌龄王翰岑参等人全都要精明圆滑,而这番话也说得入情入理。王忠嗣调任河陇,杜士仪虽领节度却不在本地,确实需要一个能够信赖的人坐镇河东,以防人心思变。于是,杜士仪在欣然点头之后,便径直问道:“那么,河东节度副使一职,达夫可有人选举荐?”
    杜士仪当年任代州长史,河东节度副使,等到王忠嗣节度河东的时候,先有副使,过了两年后却又不再设此职。如今杜士仪兼领河东、朔方再加上囊括整个漠北的安北大都护府,则河东不设节度副使的话,就意味着整个河东群龙无首,势必会影响若有战事时的人员调派。故而,高适心领神会地一点头后,便开口问道:“敢问大帅,可记得当年镇守代州时提拔的段广真?”
    即使是十多年前的旧事了,可杜士仪哪里会不记得?如果说他在云州是起步,那么代州就是渐入佳境。那时候代州耆老温正义举荐了张兴给他,他离任的时候留下段广真,带走了张兴,却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看到杜士仪已经想了起来,高适便笑着说道:“整整十五六年了,段广真业已调出代州,如今官拜朔州马邑郡太守,领大同军使,一直深受王大帅信赖。而除却他之外,金吾大将军裴休贞左迁,任代州都督,此亦河东著姓,深得人心。再然后,陛下母家窦氏,有族亲窦铭官居岚州楼烦郡太守,官声清隆,且与嗣毕国公兼驸马都尉窦十郎亲厚,私底下对大帅推崇得很。大帅若担心朝中非议,只消把这三个人报上去,请陛下圣裁,无论谁人为河东节度副使,都不会有任何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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