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钊在杜士仪那里碰的钉子,杨玉瑶自然很快就知道了。当年还在成都时,她就曾经在杜士仪那里受过挫;而后又因为王毛仲夫人的缘故,她再次领教过杜士仪的严正警告;至于玉奴之前嫁为寿王妃,却我行我素的那一阵子,一直去死缠烂打的她就更加品尝过各种羞辱的滋味了。
    她一直希望自己飞黄腾达之后,能够百倍返还这些当年的怨气,奈何如今她还尚未达到当年武惠妃独霸后宫的地步,娘家的堂兄弟们也谈不上成器的,只有杨钊让她看到了几分希望。可就连杨钊,如今也不过只是区区一个度支郎中,还要看无数人的脸色,她就算心里恨得牙痒痒的,也不能对杜士仪怎样。
    然而,杨钊去通李林甫路子,由是得到度支郎中美缺,而后又成为王鉷判官之事,高力士却由此觉察到了几分危机。他当初之所以竭力想让玉奴进入天子后宫,就是因为自己在对付李林甫的时候有些吃力,就连此后提携了杨玉瑶一把,也是因为同样的缘故。如今杨家飞黄腾达,却还因为一己之私去托庇于李林甫,他的懊恼劲就别提了。故而,当得知张云容等几个嫔妃凑起来给他过世已久的母亲麦氏备了一份祭礼时,他不知不觉就生出了一个念头。
    那等人口众多的世家大族,无事不是为了利益,今天可以和你成为盟友,明天却会把你丢在一边,甚至把你当成敌人。与其把赌注全都下在杨玉瑶那个野心勃勃的女人身上,他日重蹈武惠妃覆辙,还不如拉扯一把张云容那几个。须知她们孤苦伶仃,连个家人都没有,比杨玉瑶好掌控多了!
    因此,在禀报此事的麦雄面前,他便不紧不慢地说道:“张美人她们的心意,不能辜负了。你替我备办一份回礼,算是我酬谢她们的美意。”
    宫中的这一番小事,并不在杜士仪的过问之列。尽管他确实借着这次回京,尽可能多地和家人团聚,但他并没有因此减少在李隆基面前露脸的机会。此次在年底回京的节度使还有皇甫惟明和王忠嗣,而他奉诏进宫的次数,竟是比自幼养在宫中的王忠嗣还多,甚至到了只要奏请就能随意入宫的地步。就连他赐名杜随的阿兹勒,也被他引荐给了天子。而自幼就经历各种险恶,早熟而又聪颖的突厥少年,用自己的方式在天子面前为主人加了分。
    阿兹勒没干别的,除却展示了自己强大的骑射之外,却是用突厥语唱了一首赞颂天可汗的民谣。从以前漠北草原上连年征战死伤无数的惨状,到如今诸族民众太平安康的生活,赞颂天可汗的威严仁慈,那略显沙哑的声音,迥异于中原歌者的曲调,李隆基听得不觉为之动容。而翻译这些歌词的并不是杜士仪,而是高力士特地请来的鸿胪寺译官,其中甚至描述了几次祥瑞,李隆基就更加为之大悦了。
    若非杜君礼,何至于漠北尽沛天子恩德!
    而杜士仪此次从朔方带回来的窦钟,也让李隆基有些意外。当年他出于对北门禁军的怀疑,这才从中踢出去一堆军官,并美其名曰到各大边镇历练,希望异日能够培养出国之栋梁。这么多年过去了,终于有了相应的成果,也就昭显了他当年的先见之明,他如何不喜?尤其是当杜士仪表示,除了一个窦钟,李光弼如今镇守安北牙帐城为先锋使,此外朔方还有七八个当年健锐已经足可独当一面,他就更加志得意满了。
    心里既然有了这样的嘉许,正旦大朝之日,李隆基竟是应杜士仪之请,亲自题写了安北牙帐城五个字,作为城门匾额。这种绝无仅有的恩遇,一时引来了满朝侧目。河东节度使王忠嗣素来和杜士仪交好,杜士仪的长子杜广元在河东,而王忠嗣去岁才刚刚把长子送到朔方从军,自然对此并无二话。可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就不禁嗤之以鼻了,退朝之后回到私宅,他便对左右抱怨道:“杜君礼真会邀宠!”
    皇甫惟明为人粗疏,左右从者也没有筛选得那么严格,这样的话须臾就传到了李林甫耳中。当年皇甫惟明和王忠嗣那段公案,他是知道的,当即便授意下头人把此言散布出去。当得知消息被传得沸沸扬扬时,随同王忠嗣回到长安和父母弟妹团圆的杜广元不禁满心不忿。多年军旅锤炼下来,他总算没这么莽撞,却也不去和父母说,而是找了弟弟杜幼麟商量。
    “肯定是有人推波助澜,若是咱们沉不住气去挑事,那就上人大当了!”杜幼麟见杜广元虽说点头,却仍旧生气得很,他便安慰道,“皇甫惟明虽说到任之后打了好几个胜仗,可却没能把石堡城夺下来,和阿爷比起来差远了!”
    尽管和王忠嗣有师徒之分,可军中不论私情,杜广元习惯了称呼王忠嗣大帅,此刻不知不觉又想到了王忠嗣身上:“怪不得大帅从前每每提到皇甫惟明就常常咬牙切齿,此人可恨!”
    王忠嗣平时对朝中文武态度谨慎,唯有当年那场恩怨他始终耿耿于怀,对皇甫惟明自然嗤之以鼻。对于如今这沸沸扬扬的传言,他在上元节大朝前遇到杜士仪的时候,不免提到了当年旧事,杜士仪少不得哂然一笑。
    “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皇甫惟明在朝中本就谈不上多少根基,本是因为出使吐蕃而崛起,如今义弟王昱左迁一撸到底,他外迁节帅,看似风光,实则却危机四伏。这次石堡城再败,他却还又打了个号称是大捷的胜仗,可究竟如何谁能说得清?你算一算,我们此次回京见过几次陛下,他又见过几次?你我都正在盛年,他却已经多大年纪了?”
    “你若不说,我倒忘了,他已经五十七岁了。”王忠嗣顿时笑了,那点因新仇旧怨而起的恼火不禁丢到了九霄云外,“怪不得你不和一垂垂老朽之人计较,否则岂不是没度量?”
    “没错,长安不比河东朔方漠北,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太多。忠嗣,我们过了上元节就回去吧,免得呆久了反而生事。”
    在长安看人脸色,不如回自己做主的地盘,王忠嗣也正有此意,当即会心地点了点头。就在此时,两人同时注意到阴沉着脸走过来的皇甫惟明,立刻如同没事人一般躲了个干净。等到大朝之际,三个班次几乎同列的节度使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毫不相干,让有心看热闹的人不禁失望。而皇太子李亨看在眼里,不禁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韦坚。
    大唐从都城到州城县城,全都有夜禁,只有上元节这三天才会难得地放松一回。而自从开元后期到天宝这些年,李隆基往往会在上元节之夜登花萼相辉楼,亲自观灯,看楼下歌舞百戏,并美其名曰,与军民同乐。至于百姓们在蜂拥而至观赏这一年一度热闹的同时,也会彻夜狂欢不归家。至于百官们,在花萼相辉楼陪伴天子观灯之后,大多也会带着妻儿家眷,微服赏玩一番上元夜的风光。
    杜士仪也是如此。他并不是每年都会回长安,王忠嗣亦然,因此在河东从军的杜广元也是难得回来,如同这样一家团聚的机会少之又少。唯一遗憾的是,崔俭玄人在嶲州抽不开身,所以他便把妹妹杜十三娘和崔朋杜仙蕙也一块接了来,一大帮人一起骑马游灯市,就只见四处流光溢彩,恰是说不尽的盛世太平,繁荣昌盛。一家人说说笑笑,须臾便绕着长安东市一圈,看了众多达官显贵家的灯楼。
    杜广元突然轻咦了一声:“阿爷,阿娘,咱们家可曾搭过灯楼吗?”
    听到这话,杜仙蕙不禁扑哧一笑:“阿兄,刚刚只是阿娘和姑姑没说,刚刚咱们经过的最后一座灯楼,便是咱们崔杜两家合力搭建的灯楼了。”
    “啊,你们怎么不早说!”杜广元这才如梦初醒,赶紧伸手一拉妻子道,“宁宁,咱们再去看看!”
    见姜六娘无奈地被拉走,王容不禁对杜十三娘笑道:“这孩子,凡事风风火火的,远不及阿朋遇事镇定。”
    “广元也是真性情。”杜十三娘见崔朋正在和杜仙蕙说悄悄话,不禁想起了身在异乡的丈夫,可思念之余,她又记起这两对小夫妻如今都尚未有孩子,不禁微微有几分忧心。可就在这时候,她只听耳畔传来了杜士仪的声音。
    “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就不用去管孩子们的事了,由得他们自己去!”
    杜士仪说着便笑拨了马头,用马鞭遥遥一指胡商云集的西市,因笑道:“不等他们了,咱们去西市看看!幼娘,还记得当年我和十三娘初次遇上你时,便是在西市北门,祆教胡人表演吞火绝艺时。”
    说到当年旧事,王容和杜十三娘自然各有感触,对视一眼便会心一笑。时隔二十多年,西市北门仍然有祆教胡人的各种神幻表演,围观者更胜当年,其中不乏鲜衣怒马的富贵之人。这其中,一个眼尖的中年男子一眼便认出了杜士仪一行人,当即不由分说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杜十九,想不到这上元夜你竟也会出来逛!”说话的正是姜度,他一面说一面环顾左右,随即讶异地问道,“广元和六娘呢?”
    “他们小两口啊,撇下咱们这些碍事的亲长,自去看崔杜两家合造的灯楼了。”
    姜度知道姜六娘出嫁三年多,至今尚无子女,最担心便是婆家嫌弃,丈夫移情,听到杜士仪这话登时眉开眼笑。于是,他打了个哈哈后,便把杜士仪拉到一边,随即低声说道:“你小心些,我刚刚凑巧看到了一位贵人轻车简从游灯市。”
    杜士仪登时有些奇怪:“什么贵人?”
    “当今东宫皇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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